洪衍武因這個年輕雷子眼神裡傳出的懊喪和怒意而得意。不管怎麼說,愚弄了警察都讓他感到由衷的愉悅
對他來說,上房的確是小意思。
這個年代,胡同裡的半大小子們沒事就上房,抓鴿子、摘香椿、打棗和偷桑葚。這些事兒他過去不僅常乾,而且還是個中高手。他從不用梯子凳子,找個牆角過道扒個磚頭縫兒或踩個門板,三下兩下就能翻上房。要是論上房的速度,他如果和貓比賽,回回都能薅著貓尾巴。他已經記不清多少次是靠上房逃脫了圍追堵截,這是他常年練就的過硬本領。
就在洪衍武充滿了樂趣,正看腳下的幾個人像幾隻螞蚱一樣挨個蹦高的時候,岔口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刺耳悠長的口哨聲。
這肯定是寸頭給尤三的暗號,他們也“醒”了?
洪衍武不由從房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屋脊處眺望。
站得高看得遠。遼闊的視野裡,他能清楚地看到,寸頭正麵帶驚恐從岔口西向的胡同向廁所狂奔,那小子的腳丫子都快甩飛了。而他此時雖然還沒看見追捕寸頭的警察和民兵,可胡同裡各處都震蕩著急切又散亂腳步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一聽人數就不少。
廁所門口的大個兒也開始慌裡慌張衝廁所裡大聲喊叫。等寸頭跑到這裡時,尤三也帶著仨崽兒從廁所裡躥了出來,六個人會合在了一起。
可讓洪衍武意外的是,岔口三個路口分彆朝著南、北、西三個方向。而尤三他們竟然哪個方向也沒去,反而一拐彎,都鑽進了廁所外牆和旁邊院牆之間的一個夾道。
這時,胡同裡才剛剛出現從三個方向跑來的警察和工人民兵,足有二十多人。看來,寸頭巡風還真稱職,正因為提早發現了情況,才為他們脫逃贏得了時間。
這些合圍的警察和民兵因為距離實在太遠,還沒來得及跑到廁所門口,尤三一夥六個人,就已經踩著早就堆積在牆下的雜物,翻過了院牆。他們一翻過牆去,立刻分散開來,亂箭般嗖嗖地向遠方狂奔。
看到這裡,就是洪衍武,也不得不承認尤三是真夠鬼的。
尤三顯然對這裡的地形比抓他們的警察熟悉一百倍。他不僅提前留好了後路。而且稍有一點風吹草動,比兔子跑得都快。他安排的逃脫路線可著實讓警察們吃了一驚,同時也讓這個本來計劃挺好的抓捕行動,亂成了一鍋打翻的粥。
不過警察也不都是吃素的,隻喧混亂了片刻,其中幾個人就很快發現了尤三一夥逃跑的路線,並且馬上循著翻過牆去繼續追。而洪衍武腳下的雷子和民兵,也開始招呼廁所那邊同伴幫忙。那些沒抓住尤三的家夥們一看見房上的洪衍武,似乎是找著了可供雪恥的目標。全紅著眼睛跑過來了。
再不走就危險了,那裡麵可有幾個老家夥,體力雖然跟不上,但顯然是捉人捉慣了。
讓洪衍武擔心的那幾個老警還真的久經鍛煉又有經驗,有個人找來輛自行車做墊腳。剩下的倆人,已經指點著年輕人在搭人梯了。
洪衍武再不敢耽擱。他半俯下身子,開始辨認著能下腳的地方小步快跑逃離。動作敏捷,像極了一隻敏捷的貓。
這時,底下那些夠不著牆也上不了房的雷子們,紛紛發出了驚怒和不甘的喊叫,不少人不死心地在下麵追著洪衍武跑動。可當洪衍武在屋脊上穿行跳躍和任意改變去向時,這些警察卻隻能以被氣炸肺般的眼神傻看著,待在地上乾著急。
洪衍武在房上露出輕鬆的微笑,還挑釁似的回頭衝警察們揮了揮手。
拜拜了您哪。
隨後他就轉回頭去,再不向後看一眼。隻用心分辨著安全的落腳處,腳踩著連綿起伏的屋頂穿院兒而過。等他七扭八拐越過兩條胡同之後,已經什麼喧囂的聲音都沒了。
在這缺少高樓大廈的年代,洪衍武從小就特彆喜歡待在屋頂上,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頂上遊走,在縱橫交錯的胡同之間穿行。因為每當此時,他總能產生一種“高高在上”的滿足感,而現在,他又體會到了這種久違的快感。
他不禁倍兒詩意地對自己重生後的經曆做了個總結。天雖未降大任於他這個斯人,卻也苦他心智,勞他筋骨,餓他體膚,空乏他身,行拂亂他所為了。總而言之,倒黴的事他一樣沒逃了。從他回到這個年代,事事就都跟他擰巴著來。他覺著這都怪那仨小崽兒,那麼吉利的錢數楞讓他們給偷了,這就等於破了風水。
哼,活該這幫孫子被警察瞄上。不過好在他們還算是跑了,否則要落在警察的手裡,想找回那五塊錢就更麻煩了。
尤三這小子會跑到哪兒去呢?還有膽子回火車站嗎?
嗨,反正那小子跑不了。或許尤三能逃過警察的追捕,可絕對翻不出他的手心去。他要想找人,那小子就是躲到耗子窩裡去也沒用。
洪衍武完全沒想過就此放過尤三。反正隻要錢沒回來,他鐵定沒完。對他而言,那五塊錢一點不亞於老爺子給了他一顆心。就衝著老薛隊長滿臉菜色,隻要他還有點良心,就絕不能讓薛大爺靠勒褲腰帶省出來的錢,落到這幫沒心肺的賊手裡。
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灑在瓦片上,屋頂每一片魚鱗瓦都泛起層層的淡黃,耀眼明亮,且如水光一樣粼粼閃爍。一條宛如黃金鋪成的通天之河就這麼突兀地出現了,彎曲延伸至遠,似乎直達天際。
洪衍武把手搭在額頭前,遮擋著陽光辨識方位。很快,他就確認了尤三逃跑的去向。接著,沿著腳下的金光大道,他一邊搖晃著膀子一邊哼唱著小調,走向遙遠。
“走走走,遊遊遊,瀟瀟灑灑,我無愁又無憂,榮華富貴永不愛,一身破衣樂悠悠,天南地北,穿山越嶺,哪兒有了不平事,我濟公就到哪兒遊……”
這破鑼嗓子,又直又拗,一聽就不是好鳥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