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除了此刻就在他身邊的這些玉簡和書籍以外,還有更多的玉簡和書籍陸陸續續送到這裡來,任由他翻閱。
又是一陣腳步聲從後頭傳了過來。
那腳步聲初初的時候為了不驚擾他,特意收攝了聲音,但後來,這腳步聲又為了不放任他沉浸在現下這種低落的情緒之中,又特意加重了聲音,好將他的心神喚回。
司馬慎當然知曉這些近侍的心思。開始的時候,他倒還想要拉出個笑來的,但那麵容太過僵硬了,就像他們那已經埋葬在地下的廬舍一樣,僵硬到沒有辦法做任何動作。
腳步聲停下的時候,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傳了過來。
‘是大監將東西放下了……’司馬慎心頭浮起這樣的一個判斷。
他也沒再理會,心神很快又被帶回,仍自投入那片綠草之中。
但原本以為會遠去的腳步聲沒有響起,起碼沒有傳入到司馬慎的耳中。
司馬慎的思緒停頓了一下,也不回頭,隻直接問道:“有事?”
那東宮大監的聲音從後頭傳了過來:“郎主,差不多到戌時了,您還召見了‘東宮’裡的人呢。還是說,郎主想要讓他們先候著?”
司馬慎被東宮大監的聲音拉回了一半的心神。
他的身體晃了晃,似乎將要站起來,但到底還是在原地坐定了。
“今日黃泉路旁有變,議事便暫且停了,該換到日後吧。大監且去,吩咐他們儘快將黃泉路旁那變故的信息情報整理出來,也幫我看看,彆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動靜。都一並送過來……”
司馬慎說話時候,目光也掠過了他身邊擺放著的那些玉簡和書籍。
東宮大監的視線也追著他的望了過來。
不等東宮的大監詢問,司馬慎就先道:“眼下遞送過來的這些還是太過散亂零碎了,不夠條理周全。”
“我想看到更精準更周到的,不是要這些囫圇模糊的猜測。”
東宮大監肅容應了:“是。”
司馬慎半餉沒有言語。
東宮大監就斂袖低頭,躬身要退出去。
但就在他即將走出這片地界的時候,司馬慎忽然又開口了。
“阿父和阿母那邊,有沒有更多的動靜?”
那東宮大監當下就停住動作,躬身回答道:“未曾聽說峻陽宮中有什麼動靜。”
司馬慎不說話。東宮的大監也不敢說話打擾了他,便隻躬身候著,等待司馬慎的吩咐。
“大監,你覺得……”司馬慎張了張嘴,說了半句話。
東宮的大監豎起耳朵更認真地聽。
司馬慎好一會兒才將話說完:“阿父和阿母,他們放棄那個捧殺的計劃了嗎?”
捧殺的計劃?針對誰的捧殺計劃,怎地忽然又……
東宮的大監將那翻湧起的思緒壓下,用力想了片刻,也才想明白了司馬慎到底是在問些什麼。
“應該是放棄了吧。”東宮的大監斟酌著回話道。
儘管他對孟氏那小郎君沒什麼好感,在幾番細微的小碰撞發生以後,他更願意對那位敬而遠之,但這會兒司馬慎重新提起孟彰來,東宮的大監就還是選擇了保持客氣。
“今年很多地方都豐收,尤其是施行他那份策論的地方,收成更是遠勝其他豐收的地方。有這一番實績在,不論旁人再怎麼誇讚,那孟氏小郎君都是承擔得起的。”
“到了這一步,”東宮的大監低聲道,“陛下和皇後娘娘再想要捧殺他,已經無用了。”
豈止是無用那麼簡單,若他們真的還要繼續,那他們為了捧殺孟彰所做的任何事情,都隻會幫助推動、拔高孟彰的名望,增添孟彰在天下黎庶百姓之中的份量罷了。
司馬慎在心下默默地道。
東宮的大監大抵也已經料到了司馬慎此刻的想法,是以他隻垂首站在側旁,並未多說些什麼。
無用功……
事與願違……
司馬慎怔愣片刻,忽然扯著唇角笑:“我早勸過阿父和阿母了的。”
他早勸過了的,但攔不住。
東宮的大監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自己此時沒長耳朵。
“你說,”司馬慎忽然又問,“阿父、阿母他們……”
東宮的大監正在腦海裡揣摩著,想要為接下來的回話做準備,但這不容易。
很不容易。
無論他做了多少種準備,後續也未必能將他家的郎主給拉回來,不叫他家郎主跟武帝和楊皇後間的縫隙撕裂得更大。
但幸好,在東宮的大監即將認命的時候,司馬慎自己吞回去了半句話。
“沒事了,”司馬慎隻是道,“你且下去做事吧。及時將我的話送到‘東宮’那邊去,沒得讓人白白跑一趟。”
東宮的大監這才領命退下了。
但在走下樓階以前,他悄悄回過頭去,往跪坐在欄杆前的司馬慎那邊看過去。
司馬慎也是早夭,身量一直未長成,如今跪坐在欄杆前,高高俯瞰著遠處,更是無端顯出了十分的寂寥與惆悵。
可更叫東宮的大監沉默的是,某一個恍惚的瞬間,他似乎還從他家郎主的身上,看到了些無助和彷徨。
東宮的大監那一頃刻間都要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家郎主雖然是早夭,又曾被壓製在內宮中多年,但似這樣的無助和彷徨,他在他身邊侍奉了那麼多年,都少有看見過。所以……
是又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嗎?
東宮的大監心下這樣想著,腳步卻不敢停。
他怕停下了,他就要趕回去站到他家郎主身側再仔細查看過。
那便太冒犯了。
身後的腳步聲很快就遠了,司馬慎將那動靜聽得清楚,卻沒有回頭,更懶得去在意在那頃刻間泄露出去的情緒對自家東宮大監的影響。
他靜靜地看著。
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
不獨獨是那條黃泉道路側旁正迎著陰風、沐浴著迷霧的綠草,不獨獨是那些從陽世天地各處彙聚、似潮水般湧入鬼門關、又湧上黃泉道的陰靈,更不獨獨是在綠草根莖、陰影處積蓄的那些水窪,還有似乎隨著回憶一同漸漸散去的那些“未來”。
在那“未來”……
黃泉路旁的彼岸花明明要在近百年後才會出現的。
那個時候出現的彼岸花,也不隻有這麼小小的一片,而是從黃泉路的前端一直鋪到末端。
還有,忘川河也不是隻有這麼些小小的水窪。它應該是長長濤濤的一條大河。
渾濁河水中該有無數凶靈戾鬼咆哮嘶吼,不得解脫。但現在呢?
現在倒也是有許多的凶靈戾鬼被牽引著陷入那些黃泉水裡了,但比起司馬慎記憶中的那一幕幕影像來,卻還是差得太遠。
“唉……”
司馬慎幽幽地歎了一聲,目光終於從那條黃泉路上挪開,轉向孟府的位置。
他當然看不見孟彰,但他自覺自己隱隱猜到這會兒孟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態。
“黃泉路上的那些彼岸花以及那條忘川河……”
“果然是因為你麼?”
即便彼岸花和忘川河如今隻有個雛形,但到底是出現了。對比一下前後兩世的情況,想要確定到底是誰的手筆還真不如何困難。
何況,早在司馬慎上一輩子時候,陰世天地裡對於這彼岸花和忘川河也不是就沒有猜測的。
“但是……”
陰世或者說黃泉這裡出現這麼大的改變,真的不會對他的那些計劃和安排有什麼影響嗎?
在這種大變之下,他決定轉生陽世,真的不會錯過他、他們司馬氏這一支乃至是整個司馬氏一族的機緣嗎?
那東宮的大監確實了解司馬慎。此刻的司馬慎,真的生出了些動搖。
司馬慎默默地坐著,直到蒼藍陰月從天穹往另一邊廂垂落乃至隱沒,蒼白陰日那不見暖意的日光灑落在他身上,他才眨了眨眼睛,從那木人泥塑的狀態中脫出。
“……不能貪心。”
看著那升起的蒼白陰日,司馬慎近乎喃喃自語地說話。
這聲音很輕薄,很無力,但卻直落到他的心底,在那裡留下一點痕跡。
“太貪心了,隻會什麼都得不到。”
他站起身,再深深往孟府的位置看過一眼,便轉過身去,走下了高樓。
才剛走到一樓,司馬慎抬眼就看見了守在樓梯旁的峻陽宮大監。
他腳步一時停了停,隨後才邁開步子。
“殿下,”峻陽宮大監見到他,當即一甩手中拂塵,躬身而拜,“陛下和娘娘有請。”
司馬慎隻問:“在哪裡?”
那峻陽宮的大監就道:“在正殿。”
司馬慎也不多說些什麼,當即邁開腳步走在前頭:“那便走吧,莫要讓阿父和阿母等久了。”
事實上,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不介意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