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朝官與帝皇相爭,雙方氣機碰撞、道則交鋒之間,又更引動玉階側旁端坐的孟彰周身浮影波動。
那掠影一般的夢境世界演化中,曾經虛浮、輕淡的各色朝爭場景也正在快速地沉澱,更多的道蘊碎片被引導著彙入,成為這些朝爭場景的根基。
但這一切並未影響到金鑾殿中的君臣,尤其是那兩班文武朝官。
他們甚至都沒有任何的交流,文班朝官中就有一人起身出列。
“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有本啟奏。”
仍在各自坐席上安坐的兩班文武朝官沒有一人分去目光,但所有人也都已經知道了這位郎中的奏本內容、他的出身、累任官職更甚至站在他背後的人。
晉武帝司馬簷其實也心裡有數。
他目光掃過金鑾殿中一眾朝官,沉聲道:“說。”
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又是一禮,方才道:“……今年河東郡內降水不足,郡中各河流水麵下降,已是曆年來最低水位,且近兩個月內仍是烈日炎炎,臣擔心再這樣繼續下去,河東郡今年的秋收將會收到影響,還望武帝陛下垂降恩德,遍澤天下,允準河東郡調用稅銀以備秋旱。”
兩班文武朝官臉色不動,似乎那位都水司郎中所提出的朝議隻是尋常,並不是什麼大事,但晉武帝司馬簷胸腔中卻有一縷火氣竄起。
果真就是他們這些跟他們皇族司馬氏同享朝廷運數的朝官,才更為清楚他們大晉朝堂的要害和命脈。這一出手,居然就已經在拿捏了嗎?
晉武帝司馬簷無比的氣惱,心下忿恨不已。
儘管晉朝傳承到他手上,才過去攏共四位帝主,但有晉一朝,不,連帶著更往前的曹魏,因為曾經的亂世,基本上朝堂建製都是以積蓄軍事力量為目的的。
開荒墾地是為了囤積糧草;畜牧養殖是為了練兵養馬;匠造營建是為了防禦攻伐……
朝堂上所有的一切政策,儘以增強戰力為主旨。那天下稅收,除了部分供養給他們皇族司馬氏享用以外,基本上都拿來養練天下兵馬了。
現在,這朝官一開口就將兵鋒直指稅收。他們哪裡是想要針對朝堂諸事的運轉,分明就是在針對他們皇族司馬氏手下的兵馬!
曹魏也好,司馬晉也罷,都是以手中兵馬逼壓四方坐上的皇位,兵馬就是他們的底線。這些文武朝官今日就是踩在了晉武帝司馬簷的敏感處。
甚至不獨獨是晉武帝司馬簷的,還是司馬晉四代帝主的。
他們真是果真是好大的膽子……
晉武帝司馬簷壓著心頭的怒火,凍徹的寒意從他雙眼流瀉而出。連同他身後盤旋的玄黑色九爪神龍,此刻也都用刀鋒一樣的森寒目光冷冷俯視著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
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臉色渺白,整個人的身影層層削減,竟像是魂體的內部有什麼根本的東西正在以一種不可挽留的速度往外流淌,整個魂體都在快速變得虛淡。
河東郡都水司郎中似乎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異狀,他筆直地站立在原地,雖目光低垂並不與上首的晉武帝司馬簷以及他身後的那條九爪神龍對視,但他頭顱是挺直的,不是囂張的高昂,也不是卑怯地低垂。
這份自然姿態,絕不是沒有任何倚仗能夠展現出來的。
晉武帝司馬簷心裡也很明白,這河東郡都水司郎中既然是兩班文武朝官中第一個站出來的,就一定是得到了某些人,或者說是全部人的承諾。
果不其然,甚至都不必這河東郡都水司郎中自己出手防衛,那渾然一體的社稷氣機便呼應也似地流動。
一圈一圈的氣機環護之下,正侵蝕著那位河東郡都水司郎中的道蘊被削減乃至消弭,最終被逼出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的魂體。
江山道蘊消弭退散,社稷道蘊當仁不讓流向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將他的魂體化作自己的容器,快速地填補上他的虧空。
那河東郡都水司郎中魂體的虛淡感覺快速被抹去,重新恢複早先時候的厚重與充實。
不,這河東郡都水司郎中的狀態竟是比之早先他站出來的時候還要肉眼可見地好了幾分。
晉武帝司馬簷瞳孔深處寒意暴增。他身後的玄黑九爪神龍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往前探出了些許。
顯然,晉武帝司馬簷已是生出了殺意,連同他身後的陰世龍庭氣數都有所感應。
但就如他自己知道,這還僅僅隻是一個開始那樣,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必須要忍耐。
他不能出手,起碼這個時候不能。
他這時候出手,隻能是平白授人以柄,給這些朝官攻擊他、威逼他的機會。
忍!
他必須得忍!
心頭怒火沉悶地沸騰的這會兒,晉武帝司馬簷忽然覺得自己理解了他的皇祖父晉太·祖司馬懿。
在那位河東郡都水司郎中之後,上黨郡都水司的郎中一麵覷著晉武帝司馬簷的臉色,一麵做猶豫遲疑狀,那邊廂晉武帝司馬簷的嘴唇動了動,都還沒有說話,他就已經猛地起身邁步,也放聲道:“臣上黨郡都水司郎中也有本要奏。”
晉武帝司馬簷的額角跳了跳。
克製,克製!你需要克製,絕對不能爆發,他們都在等著你呢。你這會兒簡單被激怒,回頭就會有更多的“奏請”、更多的“勸諫”在等著你。
一定要克製!
萬萬不能中了他們的圈套。
晉武帝司馬簷如此告誡著自己,同時沉聲道:“說。”
那上黨郡都水司的郎中誇張地鬆了口氣,更特意抬手擦過額角,將手中玉笏高高舉起,哀聲道:“陛下,上黨郡的支流比河東郡那邊的支流數量更少,河流裡的水量也多有不如。河東郡那邊情況縱然不是很好,但也遠比不上上黨郡這邊凶險啊陛下。”
“陛下你是不知道,我上黨郡裡彆說是長河支流了,就是郡中的湖泊、水井的井水都受到了影響,水位在持續降低……”
哀哀將上黨郡中的情況說道了一遍,那都水司郎中又哭求道:“求陛下開恩,予我上黨郡近百萬黎庶恩德,準郡中為防備大旱調用郡中稅銀,以保秋收。”
若說河東郡都水司郎中站出來請求調用稅銀,晉武帝司馬簷還帶了兩分期待掃過那些負責監管各地稅收的郎中、侍郎,希冀他們多少生出些憤怒的話,那麼等上黨郡都水司郎中再開口的時候,晉武帝是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懶得分給他們了。
他隻微微頜首,問道:“除了河東、上黨兩郡缺水以外,其他的州郡還有要說的嗎?”
果不其然,晉武帝司馬簷這話還未曾落地,下方安坐的一個個郎中、侍郎就依次從席中走出,抬起玉笏稟上而高。
“我長沙郡……”
“我武昌郡……”
“我南郡……”
晉武帝司馬簷木著臉聽,待到各地出現大旱跡象的州郡都報了一遍後,他才問:“還有嗎?”
金鑾殿上眾多朝官隻低頭。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此刻的沉默並不意味著一切結束,而是另一場風波的開始。
果真,就在這一片沉默之中,有一位文官站起身來,並手彎腰作拜。
晉武帝司馬簷眯眼看去,認出這位文官的司職。
那是尚書省中水部的右侍郎。
他扯著唇角,不等那位朝官開口,他便先道:“爾曹主管水部諸事……”
晉武帝司馬簷目光往前挪移,在尚書省左右丞、左右仆射以及尚書令看了一圈,才重又回到那位站起出列的侍郎身上。
“倘若不是朕記錯,那你該是主管吳郡一帶的水部諸事。”晉武帝司馬簷話語反常的平靜,“可彆要告訴我,今年連吳郡那邊都缺水了?”
那位被晉武帝司馬簷盯緊了的尚書省水部右侍郎隻是露出一個苦笑。
“陛下聖明,”他雙手高抬而半低頭,那寬大的袖擺垂落而下,自然便遮擋去了這位右侍郎的半張麵孔,“今年吳郡一帶確實不缺雨水。但問題是,吳郡這一帶今年的雨水降得太多了,臣日前收到傳報,吳郡一帶接連暴雨,已有洪澇的趨勢……”
“陛下,即便吳郡一帶常年會有颶風席卷,但今年這颶風卻比往常年份更為凶暴,再加上這半個月來的暴雨,陛下,今年的秋收吳郡這一帶,怕也不甚樂觀啊陛下。”
吳郡位於江南,那裡大片大片的良田,乃是天下糧倉。吳郡一帶的收成不好,整個天下的形勢都要受到影響,更遑論直接接受吳郡所產出的糧食供養的朝廷兵馬。
“還有嗎?”
晉武帝司馬簷轉過視線,掃視著下方的一眾朝官。
“陛下,西南牧場今年氣候也……”又有一位朝官站了出來,但那同樣不是會讓晉武帝司馬簷高興的消息。
“你不會是要告訴我,西南牧場那邊的牧草也被影響了,以至於今年那牧場裡的戰馬出欄也有問題吧?”晉武帝司馬簷懶得聽他廢話,當下就截斷了那朝官的話語,自己開口道。
那牧官麵容抽搐著,似愁又似喜,看得晉武帝司馬簷眼底冷厲越發尖銳。
“陛下,不隻是西南牧場這邊的牧草被影響了,牧場這裡,那些將將要長成的戰馬,那些戰馬……”
晉武帝司馬簷心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些戰馬怎麼了?!”
“那些戰馬不知道是為著什麼原因,似乎都病了啊陛下。”那牧官似是終於忍耐不住了,撈起衣袖在眼角位置擦了又擦。
晉武帝身體猛地站起,他身後那玄黑九爪神龍也作勢欲飛。
金鑾殿玉階下方的兩班文武朝官目光幽幽投來,看著晉武帝司馬簷。
晉武帝司馬簷敢發誓,他從這些豺狼眼中看到了興奮,更看到了期待。
他們正期待著他的爆發。
晉武帝司馬簷雙手緊拽成拳,半餉後,他重又坐了回去,隻沉聲問:“還有嗎?”
哪怕隻是在玉階另一側旁觀的兩位門神見著晉武帝司馬簷的境況,都不由得生出了些許憐憫。
鬱壘更是學著晉武帝司馬簷將他的話給重複了一遍:“還有嗎?”
但那丁點零星的憐憫並不能蓋過兩位門神的興致。
“還有嗎?”神荼意味深長地重複著,隨後就輕快回答道,“當然是有的。”
鬱壘也道:“既然這些朝官都出手了,又怎麼可能隻到這種程度?”
果真就似鬱壘所說的那樣,在晉武帝司馬簷的問話之後,又有一個朝官出列作禮而拜。
晉武帝司馬簷並不覺得欣喜。
“陛下,長雲陰域裡畜養著的戰馬,近段時日也不知出了什麼緣故,數量竟出現大幅削減,臣等……臣等深恐,這一年長雲陰域裡的戰馬數量,怕也無法擔負長雲軍的補充。”
晉武帝司馬簷沒想到特意打造的長雲陰域牧場居然也會出問題。
長雲陰域牧場乃是直屬於他掌控的牧場,打理牧場的是他的親信,牧場中所畜養的戰馬在出欄以後的去向也是他所掌控的長雲軍。
可以說,長雲陰域牧場是他的地盤。
但就是長雲牧場所在的長雲陰域,居然也在他四麵受敵的境況下,居然也出了紕漏?!這已經不是失誤了,這根本就是在背叛!
比任何來自外敵的撕咬都要叫人憎惡的背叛!
幾乎是磨著牙,晉武帝司馬簷問:“可曾調查清楚到底是什麼問題。”
金鑾殿上所有人都聽得出來,這句話不是什麼問話,而是陳述。
他在要解釋。
最後可以保全君臣情分的解釋。
那位長雲牧場牧官低下頭,避讓了晉武帝司馬簷的視線:“……臣無能。”
晉武帝司馬簷的手指掐得指骨劈啪作響。
“你不知?”
那長雲牧場牧官不敢做聲,最後一掀衣擺,直接跪了下去。
晉武帝司馬簷幾乎要惡咒出聲。
跪罪領罰!他就隻會跪罪領罰的嗎?!
他要的是真相!要的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還!有!嗎?!”晉武帝司馬簷重重甩袖,問。
當然是還有的。
幾乎所有旁觀著這邊廂局勢發展的大修士各自在心下回答這位晉武帝司馬簷。
“陛下,”又一位朝官出列作禮而拜,晉武帝司馬簷看著這位朝官,額角都要被逼得跳動起來,“陛下,長城城牆下駐紮的那商壽王近日兵馬調動,隱隱有威逼匈奴、鮮卑等城內數族,匈奴、鮮卑數族連遣族人往縣衙求援。臣等,不知該如何決斷,還請陛下明決。”
晉武帝司馬簷這下子也頭疼了。
他早猜到那殷商殷壽不會安分,但他沒想到那殷壽居然才剛剛在長城城根上駐紮沒多久,就將兵鋒指向了那些鮮卑、匈奴蠻人。
鮮卑、匈奴那幾族雖然也居住在長城之內,也在縣衙處錄入過民籍,算得上是晉朝的臣民。但是……
“不必理會。”晉武帝司馬簷抬手道。
那朝官有些猶豫,勸道:“可是那鮮卑、匈奴蠻族狂悖,戰力不凡,乃是我大晉一朝重要的兵力補充來源,若任由那商壽王肆意欺壓,是不是……不太妥當?”
“沒什麼不妥當的。”晉武帝司馬簷直接道,“那殷壽領兵駐紮長城,絕不是什麼安分的,他去找鮮卑、匈奴的麻煩,總比他在長城之內放肆縱橫來得輕鬆。且隻讓他們兩方鬥去吧,隻要他們不打到縣衙去,隻不管他們。”
那朝官還待要再勸。
晉武帝司馬簷已經不耐煩了,直接問:“還有麼?”
那朝官快速舍下心頭的思緒,又拱手作禮,道:“陛下,近來長城內外的天氣亦多有反複,且少有雨水降下,似乎也要乾旱的趨勢。匈奴、鮮卑等蠻族原就不擅長農活,如此天氣境況,他們田地裡的收成更加稀少,我們是否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