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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深夜。
一輛紅色豐田車駛過不夜宮KTV繁華的大門口,往小巷裡拐進去,然後停在了距離後門不遠的巷口。
一個身穿套頭兜帽衫、牛仔褲和小白鞋的年輕姑娘匆匆下車,抓著書包跑過昏暗的小路。前方KTV後門口隱約透出燈光,披著皮草挽著小包的楊媚已經等待許久,倏然聽見腳步聲,回頭一望,喜出望外:“小韓!”
“媚媚姐!”
年輕姑娘把兜帽一掀,露出年輕焦急不施粉黛的臉——正是楊媚等了半個晚上的韓小梅。
“呂局真是這麼說的?”
KTV樓上辦公區,韓小梅餓極了,一邊大口啃漢堡一邊點頭:“唔唔唔……”楊媚趕緊給她開了瓶可樂,韓小梅立刻仰頭咕嚕嚕灌下去幾大口,終於騰出了說話的空。
“對,是這麼說的,局裡都傳遍了。劉廳為了這事親自來到咱們市局,結果愣是被呂局攔著不讓見,說嚴隊是高度嫌疑人,身份敏感又有背景,誰見了都有可能會妨礙……嗝!妨礙司法公正!”
“……他這是什麼意思,”楊媚驚疑不定,“怎麼好像在防著誰想要嚴峫的命似的?”
韓小梅嘴巴塞得滿滿地一聳肩。
兩人到了套房門口,楊媚敲敲門:“江哥?”
“進來。”
韓小梅在年輕又溫和的陸顧問麵前不敢放肆,下意識梗直脖子把漢堡硬生生咽下去,怯生生地跟楊媚進了房間。隻見江停站在台燈下,桌上鋪得滿滿當當,走近了才看見是幾張不同的身份證件、戶口本、銀行卡、新手機和手機卡……
大概看到韓小梅不可思議的目光,楊媚苦笑著介紹:“全是江哥幾年前準備好的,就是為了預防有一天遭遇不測。”
韓小梅看得咋舌,心說怪不得剛打陸顧問電話聯係不上,原來在嚴隊出事的同一時間他就把手機連卡一道換了——所謂專業級彆的謹慎,也不過如此。
江停一言不發,戴著手套,在鋪好的塑料布上仔細翻檢方正弘留下的關鍵線索:那條深藍色的舊褲子。
“沒什麼發現。”少頃後江停把最後一點布料的縫邊都捏過了,說:“沒有紙條、字跡、不同尋常的疊痕或氣味,也沒有肉眼可鑒定的殘留物。方正弘既然認定它是關鍵性線索,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最好還是送去做個專業痕檢和理化分析。”
楊媚指指外間,試探問:“讓姓齊的帶回恭州去找他們的技偵?”
江停搖搖頭,“來不及,而且我也不能讓證物脫離視線。韓小梅?”
韓小梅立刻立正:“在在在!”
“你認識分配在派出所的技偵同學麼?”
韓小梅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表示有有有。
“立刻聯係對方,明天天亮立刻送檢,我親自跟去。”
韓小梅心說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們警校現在的男女比例,您跟不跟去倒無所謂,媚媚姐親自跟去的話倒是對我那幾個技偵同學的極大鼓舞和激勵……
江停摘下手套,重重搓了把臉。直到這時他才終於露出了微許疲憊,坐在床邊上,抬頭問韓小梅:“你們嚴哥怎麼樣了?”
他這話問得好像漫不經心,但不知為何,韓小梅突然感覺到,問出這句話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嚴隊的情況……應該還好吧,”韓小梅為難地把方才告訴楊媚的消息複述了一遍,小心翼翼看著江停:“雖然現在風向對嚴隊不利,但大家都相信嚴隊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做出傷害方隊的事。再說了,方隊那輛車被做手腳不定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總不能因為案發時嚴隊恰好在現場,就咬定嚴隊是凶手吧?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完全沒有道理!”
韓小梅義憤填膺,江停點了點頭:“所以他晚上吃了什麼?”
“啊?”
江停重複:“他晚上吃了什麼?”
“……”韓小梅說:“……饅、饅頭和白水煮蛋……”
江停閉上眼睛,他平淡疏離的臉上隱藏著某種很深的情緒,隨即把麵孔埋進了掌心。再睜開眼睛時他已經恢複到了毫無破綻的、堅冰一般的冷靜,仿佛剛才瞬間的軟弱都隻是錯覺。
“知道了。”他說,“你今晚先住下吧,明早動身去找你同學。”
韓小梅瞪圓了眼睛,心說什麼?我刺探了那麼多情報,準備了一大篇安慰,打好了一籮筐的腹稿,結果你就問嚴隊晚上吃了什麼?多信任我一點啊!
楊媚還是有點擔心:“江哥你沒事吧?”
儘管她不想承認,但理智卻讓她清楚地意識到,嚴峫出事後她江哥的狀態確實是不一樣的——他的調查步驟跟平時同樣精細,他的鎮定、平靜和專業也仿佛並無不同,但就是有某種情緒或者說氣場,發生了令人膽寒心驚的變化。
江停站起身說:“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楊媚擔憂地欲言又止。
“去睡吧。”江停淡淡道,“如果我推測方向沒錯的話,我們離真凶已經很近了。”
楊媚以為江停會徹夜不眠,誰知稍後她不放心地再來敲門時,卻發現江停已經熄燈了。
“睡下了?”她暗暗地想,同時又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是應該多休息——”
窗外風雨如晦,北風呼嘯刮過窗戶,黑夜無邊無際。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江停正躺在黑暗中,睜眼望著長河般懸浮的虛空。他仿佛被隔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唯一的聯係和紐帶已經斷裂了,連帶著他對外界的感知都漸漸模糊起來。
江停抬手放到身側,指尖直接碰到了冰涼空蕩的床單。
許久他平躺著仰起頭,閉上眼睛,嘶啞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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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讓韓小梅的警校同學幫忙並不是上上策,首先隻要在建寧公安係統範圍內,檢驗物就必然會留下記錄,也就留下了被追查的線索;其次韓小梅畢竟才剛畢業,她的同學也是技偵菜鳥,絕不會有市局主任黃興那樣出神入化的專業技術。
但事到如今,一切求快,韓小梅的人脈確實是江停現在所能求助的唯一途徑了。
韓小梅上學時最好的哥們——她的同鄉兼同窗被分在富陽分局下屬派出所技術中隊,小夥子早上拿到這條褲子,為難地表示最早也要第二天才能出結果。中午被漂亮的楊媚大姐姐請吃了頓飯之後,小夥子表示自己突然對工作和生活都燃起了亢奮的熱情,總算在下班前吭哧吭哧地把分析結果做了出來,狐疑地問韓小梅:“這到底是什麼案子啊,你確定沒拿錯化驗物吧?”
韓小梅心虛地:“沒……沒吧?”
“可這就是一條普通的褲子啊,我能想到的測試都做了,什麼血跡精斑硝煙反應毒物化驗都沒看出來,大概隻能分析出這人的衛生習慣比較一般,另外褲縫裡夾著幾根狗毛——臥槽,你肯定是把證物搞錯了對吧,不然你為什麼不去市局,反而拿來給我檢驗?你完了韓小梅!你要被市局退貨了!”
韓小梅欲哭無淚,說:“我謝謝你提醒啊。”
話雖如此,韓小梅還是滿懷疑慮地把分析報告拍下來手機發給了楊媚,少頃她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楊媚的號碼,接起來卻隻聽江停劈頭蓋臉地問:“所有分析結果都在這裡了?”
韓小梅站在派出所門外的大街上,周圍全是汽車喇叭和行人喧囂此起彼伏,她捂著話筒大聲道:“是的!差不多能確定方隊穿這條褲子吃的最後一頓飯是肉夾饃,家附近可能有幾條流浪狗,個人衛生習慣不太好!——現在怎麼辦啊?!”
韓小梅的心已經被絕望所籠罩了,她完全無法想象如果自己落到這個境地的話,還能不能從肉夾饃和流浪狗中分析出任何子醜演卯來,會是怎樣的焦慮和一籌莫展。
“我知道了。”
“啊、啊?”韓小梅心說您知道了?知道什麼了?
“我要出門一趟,隨時保持聯係。”
“您要——喂?喂?”
江停掛了電話,放下手機,轉身拎起大衣,抓起車鑰匙,徑直下樓穿鞋。楊媚驚慌失措跟在後麵,一疊聲大喊:“江哥你上哪去?我跟你一起走!”
“我去趟外地。”江停推開門:“方正弘的思路是對的,現在隻需要最後驗證一下,差不多就能確定答案了。”
“那那那你等等我!我不補妝了,咱們這就走!”
楊媚飛撲去換衣服,但隨即她的動作就被江停一句話釘在了原地:“不,彆跟來。”
楊媚愣住了。
江停站在大門前回過頭,半邊側頰融在初冬黯淡的天光裡,平靜地道:“對你的危險可能會比較大。”
楊媚絞儘腦汁也想不到江停到底從那短短幾頁分析報告中看出了什麼,晚上韓小梅過來KTV,倆姑娘愁眉苦臉地膝對膝坐著,內心充滿了擔憂和忐忑。
嚴峫在市局關押室裡安全嗎?
江停連夜奔赴是去哪裡?
事實上不僅楊媚和韓小梅,在偌大的建寧市裡,還有很多人像她們一樣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直到東方天際漸漸泛起魚肚青,合衣迷糊了幾個小時的楊媚突然被鈴響驚醒了,驀然躥坐起來抓起手機——
清晨六點半,一條未讀消息來自於江停的新號碼,隻有短短幾個字:
【我知道他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