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吉雙目通紅,厲聲喝道:“他娘隻他一個兒子,死也要把曆年積攢的東西給他送出來,他還有臉靜一靜?”
然則喝完之後,他倒是忽然冷靜下來,喘了幾口大氣,慢慢靠回後頭交椅上,揮了揮手,道:“你帶他下去吧。”
裴繼安並不推辭,拖著謝處耘就往外走。
謝處耘就像是個牽線木偶,自己不會動,一被扯著就動了起來,隻曉得木然往外走,踢了什麼,撞了什麼,全然不知曉,一心隻會護著手裡頭廖容娘給他拚死送出來的信。
兩人一走,留在公廳當中的郭保吉就按著眼睛,仰起了頭,隻過了兩息功夫,起身去角落裡取了毛巾擦臉擦眼,平靜了一會情緒,連一刻都沒有休息,便叫門口將外頭候著的人一個一個放了進來。
來人幾乎全是翔慶軍中得力乾將,一進門,便有人大聲喝道:“翔慶如此情狀,我等將士在外拚死衝殺,那狗皇帝在京中吃喝玩樂,求那勞什子長生不老之術,還誣監司通敵叛國,竟至累及家人,監司,我們反了罷!”
這話一出,就如同點燃了鞭炮的引線,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炸了開來。
“監司,我們反了罷!給夫人同兩位少爺報仇!”
“天子昏庸,當有能者為之!”
“我等雖是臣下,卻也不是天家養的狗!”
“反了罷!”
“西賊就在旁窺視,那狗皇帝不是說監司率著我等投敵嗎?若非我們死守,西北不知已是亂成什麼模樣,既是他認定了我們叛國投敵,便叫他看看什麼叫叛國投敵——而已不需要做什麼,隻要讓開一個口子,那些個西人就能長驅直入,打到京城去,等進了福寧宮,才好叫那狗皇帝才曉得什麼叫叛國投敵!”
“監司,我們反了罷!”
眼見眾人一聲一浪接過一浪,人人都要反,人人都躍躍欲試,郭保吉卻並未答應,半晌之後,複才開口道:“陛下並非日日如此,此番行徑,乃是受了奸人蠱惑——我翔慶軍一軍上下俱是光明磊落,忠烈雙全下,不當為了我失了氣節,更不能叫西賊再犯我大魏一步!”
又大聲道:“陛下既是差人來押解我回京,我便叫來人帶信回去——誰人今日誣陷於我,害我妻小,他日我將百倍還之!”
再道:“不清君側,我誓不為人!”
他中氣十足,句句話都從胸腔出震得出來,其中正氣凜然,激得滿屋子人都激動起來,個個熱血上湧,不是跟著叫道“清君側!”,就是喊“百倍還之!”。
一時之間,滿屋子都是呼和聲,聲音先前還有些淩亂,到得後頭,也不知是有人領頭,還是眾人有了默契,一聲又一聲,聲音越齊,聲響越大,透過屋頂,傳入雲霄下,驚得州衙後院裡的野鳥展翅亂飛亂竄,再不敢作停歇。
翔慶軍衙門正在繁華中心之處,此刻裡頭聲聲口令,外頭就聽得一清二楚,沿街貨賣的、州學裡頭搖頭晃腦讀書的、靠在牆邊喝酒的,伸手挑選簪子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百個千個,再傳於千個萬個成億上兆,誰人都知道城中出事了。
才過了不到半日功夫,整個翔慶城中人人都知道天子誣陷郭保吉通敵叛國,已是誅殺了郭保吉被扣留在京中做人質的一妻二子,又要使人來翔慶,將要押解他進京審訊。
不用任何人說什麼,滿城都憤懣起來,或有要奉郭保吉為帝的,或有要上全城書給天子周弘殷解釋,要他給個說法的,或有要籌錢去探聽京中消息,搞清楚是哪個奸佞如此妄為的,更有拍了桌子就要進京同天子說理的,也不管就算自己當真去了,能否靠近大內都是未知。
正當眾人氣急之時,郭保吉終於打出“清君側”、“表丹心”的旗號,整合翔慶軍中兵卒重新排布,一來半邊禦敵於國門之外,不叫西賊再做入侵,半邊將翔慶軍中剩餘西賊包圍起來,叫他們亂竄,二來以防做攻,以攻做防,小心朝廷要派兵前來清繳。
翔慶軍中上下一心,不分老少,人人都要投軍上陣,瞬間四處俱是一片沸聲。
***
遠在京城的清華殿中,自是不知道此處情形,傅皇後甚至不清楚周承佑已是垂拱殿中給周弘殷磕頭磕得滿地是血,然而聽得周承順說翔慶事,還是忍不住驚惶起來,問道:“那郭保吉當真反了?!”
周承順點了點頭,道:“母後,郭保吉一反,二哥勢必要受牽連……而今還不是考慮他的時候,卻不如想想二哥罷!”
傅皇後剛要反駁一句郭保吉反了同你大哥有什麼關係,可轉念一想,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周承佑自然與郭保吉私下沒有什麼不能見天日的密謀,然而若要要說二人沒有來往,卻又實在是個笑話了。況且此時此刻,已經不是太子與武將之間究竟有沒有問題,而是周弘殷這個天子是否會認定他們之間有問題。
想到此處,傅皇後心都涼了。
周弘殷什麼人,她不敢說最懂,卻也是最為清楚的那一撥,便是沒縫的蛋他都愛去叮兩口,看能不能叮出個口來,更何況此次還很可能當真有點跡象。
一時之間,傅皇後腳都軟了,手中捏著帕子,咬牙切齒地道:“那郭保吉是瘋了嗎?!他反什麼反,進得京城,自有人給他伸冤,自有人給他保命!現下倒好,一造了反,此事當要如何收場??”
又怒道:“得財得官全為子息,他兩個兒子不是都死了,此時造反,又是給誰人掙?還不是送與外姓人去?!平日裡看著明明是個聰明人,怎的此時倒是蠢了!”
周承順急急又提醒道:“母後,二哥那一處……”
傅皇後歎道:“你二哥近日不太好,我實在放心不下,偷偷使人出去請了太醫院院判,想來一會就能到了……”
語畢,又打鈴召了個黃門進來,吩咐道:“去看看殿下此時醒來了沒,若是醒了,就……”
周承順忙道:“我同母後一同去看看二哥罷。”
也不待她回話,已是當先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