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眾人雖然忠心,卻不過領命而行,他分派什麼,下頭就做什麼,比起裴繼安這般得力,差距實在甚遠。
周弘殷忽然生出了些許悔意。
雖然早知以裴繼安出身同從前經曆,必定不會是個庸碌的,可他畢竟不甚了解,倒有些浪費了。
他點了點頭,道:“朕自有安排。”
就算裴繼安不說,他也會讓親信同路而行,除卻看著不要叫旁人動手腳,也是盯著裴繼安的意思。
畢竟是裴家人,再如何嘴巴說得好聽,又沒有領過兵,也要多做提防。
裴繼安又道:“臣請陛下定下領頭之人後,再做兵卒挑選。”
周弘殷卻是搖了搖頭,道:“等章程擬了出來,你拿朕的旨意,自去保安軍挑人便是,不必等旁人。”
天子信得過的,自然多是內侍。
可能在皇帝麵前出頭的內侍能有幾人?除卻幾個已經領差外出的,宮中其實不剩幾個,況且還有用慣的不能外出,看來看去,能供挑選的餘地極少。
周弘殷隻是多疑,欲要派個人去盯著裴繼安並一眾人等,並不是想讓去的人拖後腿。
內侍能有幾分本事,他成日看著,自然知道,想了想,因怕裴繼安有所保留,還特地示意道:“今次外出,你便是頭領之人,宮中雖然也會有人去壓場,遇事時你還是要多思多想。”
又交代了一回,抓著裴繼安就各色細項說了又說。
他與旁人說事,下頭俱是低眉順眼,說什麼就聽什麼,雖然順從,可此事畢竟不同從前經曆過的——天下間又有幾人長生不老,起死回生過?是以周弘殷其實心中頗有幾分不確定,見得眾人反應,難免生出嫌棄:這你也說是,那你也應諾,你到底曉不曉得我說的是什麼?
可周弘殷同裴繼安說事時,對方同他有來有往,說這個能接上,說那個也能應得了,甚至還會提出些許問題來,個個都問到點子上。
兩人就此討論開來,到得後頭,居然很有幾分君臣相得的意思,周弘殷覺得有好幾處地方都是這裴家子說得有道理,幾乎要引為知己。
裴繼安天未亮就進宮,一日裡頭隻飲了茶水,其餘粒米未食,直直待到了晚上,幸而進宮前吃了些飽腹的,又仗著自己年紀輕,餓得過了也不覺得了,可周弘殷也跟著整日沒有怎麼吃東西,雖然中途膳食官進來提了好幾回,被天子揮揮手驅了出去,也不敢多說什麼。
他見得天色漸晚,又揣度天家心思,覺得已是差不多到了火候,便問道:“旁的俱都好說,可取道黃頭回紇,卻是得多找幾個通曉番語的官人同行才好。”
說了黃頭回紇之外,裴繼安又點了三四種番語,道:“這幾個部落都在去高昌途中,人口不少,分布也廣,要是能與他們探問,說不定可以知道不少從前雪蓮事——陛下昨日送來的回鶻文書,裡頭提到的那位食雪蓮的商人便是粟特族人,隻是據說他們一向十分排外,尋常人難以接近。”
周弘殷有些意外,問道:“你還會讀回鶻文?”
他先前著人去查過裴繼安,自然知道此人曾去邊境行商,不過最多也就會說幾句番語罷了,而昨日那本同雪蓮相關的文書乃是由回鶻文寫就,哪有那樣容易看懂?
回鶻語並不好學,鴻臚寺裡頭也隻有寥寥數人能讀能寫,稱得上精通的更是少之又少,短短一夜之間,這裴繼安上哪裡去尋人幫忙做譯?
“臣下哪裡會這個,隻是沈副使家的千金暫時住在臣家中,她略通梵語、回鶻語、韃靼語,還能聽懂高昌左近幾個部落的方言,因一時找不到人來做譯,臣便將那些字符拆開,請她幫忙識認幾個,自己拚了內容出來。”
裴繼安句句都說得十分雲淡風輕,可個個字都是在心中細細思量過的。
周弘殷瞬間就上了勾,原本是靠在後頭交椅上,此時一下子就將身體往前傾,問道:“你說那人,是沈輕雲的女兒?”
裴繼安一口應是。
沈輕雲同馮芸有個女兒,後頭去投了裴家人,這事情周弘殷自然是知道的,隻是從來沒有放在心上而已,此刻聽來,倒是一下子來了興致,道:“若是沈輕雲同馮芸的女兒,應當很不同尋常人。”
他頓了頓,不知想了些什麼,忽然道:“朕原想著,上回黃頭回紇來求我大魏下嫁貴女,當初我已是應了,後頭特從宗室中選了一人出來,隻一直在備嫁,此刻正是發嫁的良辰,正好讓你等護衛而行,名正言順領兵出發,既是有沈輕雲的女兒會那許多番邦語,便叫她同行罷——翔慶事畢,正好順去給她父母掃墓。”
饒是裴繼安原本就是做的這般打算,可見周弘殷毫不遲疑咬了自己設下的鉤子,半點沒有考慮過沈念禾一個功臣之女,年齡尚幼,又孤弱得很,如何受得住一路西行的風刀霜劍並行路之苦,居然連想都不想,甚至不過問本人意思,看本人情狀能否抵抗得住,就這般輕易一句話,定了對方命運,還一副施恩的模樣,那一股不平不忿之心,便直直冒了出來,好險沒有壓製住。
等到出了宮,回得潘樓街,見到沈念禾坐在書房當中謝謝算算,十分興致勃勃的樣子,裴繼安那憤懣之感更甚,隻好咬牙忍了,進得門中,笑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沈念禾等他已久,忙道:“三哥,我欲要取了院子當中金銀出來,去外頭采買貨品去往西邊,你覺得合適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