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應聲而入,一進門,就見得主座上一人高坐著,下頭擺了許多張交椅,那交椅縱橫交錯,排得整整齊齊的,紋絲不亂。
主座上的人五十上下,人瘦且高,麵色黧黑而須長,看著乾巴巴的,眉毛又黑又亂,看相貌就是個不近人情的。
裴繼安來前已經打聽過,知道這應當就是司酒監的都提舉,掌管一司之事,姓左,喚作左久廉,是以進得裡頭,先上前行了一禮,道:“下官江南西路宣縣縣衙選舉官裴繼安,見過左提舉。”
他無論相貌、舉止,都挑不出半點毛病,要是論禮儀,放去太常禮院,都能作為例樣拿去教授皇嗣的,可落在那左久廉眼中,卻並無半點賞識之意,相反,等了好一會,才揮了揮手。
下頭十來張交椅,左久廉並不叫裴繼安坐,而是板著臉道:“你便是郭保吉舉薦的那一個吏員?”
他也不用裴繼安回話,已是自顧自地繼續道:“我不管你同那郭保吉是什麼關係,又是怎麼走通的門路的,我隻告訴你,司酒監同旁的地方不一樣,不要以為外頭傳聞這一處是個肥缺,進來就能同碩鼠入糧倉一般,你這個差位,兩三個月就要換一輪人,進得來若是沒幾分本事,不用我送你走,你自家就想跑!”
又道:“我本來不想要你這種自縣衙裡頭來的,行事油滑,自以為厲害,在裡頭做了手腳也沒人知曉一般,我正告你,司酒監管天下酒事,論及酒稅,僅次鹽稅,比茶稅更高,去歲朝廷賦稅當中一成以上都來自我們這一處,如若你辦差不利,出了錯事,莫說郭保吉,便是郭樞密都保不住你!上回這個差職那一個,還是石參政舉薦的,而今一般去了瓊州撈貽貝珍珠。”
他冷言冷語,都沒給裴繼安回半句話,已是將他教訓了一通,等到口水都半乾了,複才道:“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有什麼要問的,如若沒有,去下頭找秦思蓬,他會同你交接手頭差遣。”
裴繼安禮道:“下官沒有要問的。”
左久廉訓斥的話已經到嘴邊了,活生生被他這一句給堵了回去,卻是毫不猶豫,複又嗬斥道:“你有問就問,不要此時說沒有不知道的,等到當真遇得事情,又變得樣樣不知道,屆時還要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裴繼安應聲道:“下官知道了。”
他不亢不卑,臉上並無半點緊張之色,也沒有從前來人的殷勤,倒叫左久廉沒話可罵了,便道:“你且去領了自己的份內差,我隔三差五都會去巡視,遇得什麼不妥當的,休要怪我不給麵子!”
又揮一揮手,道:“走吧!”
裴繼安也不多留,當即就出得門去,遇得有路過的雜役,便問了一回路,很快被帶去了左廂房的一處公廳裡頭。
廂房裡頭擺了十來張桌椅,桌案上頭卻是擺滿了宗卷、文書,另有算盤,占地不大,當中卻人人都伏案忙碌,時不時還有吏員自外頭小跑著進來,叫一聲某某官人,氣喘籲籲衝到對方桌邊,或送什麼資料,或傳什麼話,裡頭人也出出進進,沒個落定的樣子。
那雜役帶著裴繼安到得門口,便不進去了,隻指著角落處的一名官員道:“那便是秦公事。”
裴繼安道了謝,在門口先敲了敲門,裡頭卻無一人抬頭,也無人理他,便徑直去得角落處,問道:“可是秦思蓬秦公事?”
對方這才抬起頭來,見得裴繼安,猶有些狐疑,道:“我就是,你……”
裴繼安便道:“我姓裴,裴繼安,乃是新得了流內銓差遣來此接任,方才已去得左提舉處,他著我來……”
他話未說話,那秦思蓬已是大喜過望,道:“你便是宣州來的裴繼安罷!我可是等候你已久!”
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
這秦思蓬並未壓低聲音,公廳本來就不大,這樣一叫,滿屋子人都聽到了,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細細打量裴繼安,不過也隻看了看,並無人過來打招呼,也沒有幾個說話的。
隻有右邊邊上最近的一人笑道:“你可算來了,再不來,思蓬就要自請貶官去瓊州了!”
秦思蓬衝對方“呸”了一聲,道:“你隻胡咧咧你的罷,你數算完了嗎?小心一會提舉叫你過去問話。”
那人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再不敢多話,連忙埋頭去看自己桌上擺的宗卷。
秦思蓬則是帶著裴繼安往前邊走,到得最門口的一個位子,道:“今日起你便坐在此處,一會我帶你去一下宗卷庫,把你那一份事情簡單說一說,下午我騰出手來,帶你去一趟釀酒坊,讓你認一認你下頭的酒管事。”
他簡單同裴繼安說了說幾時點卯,幾時下卯,這個差遣平日裡一般都要做些什麼,最後才道:“你接的差事也十分要緊,左提舉三不五時就會去巡視一番……你平日裡喝酒不喝?”
裴繼安搖了搖頭。
秦思蓬歎了口氣,道:“那就麻煩了,你不喝酒,怕是嘗不出酒好酒壞……”
又道:“你前頭走那一個,就是因為酒坊裡頭拿劣酒來做哄騙,他沒有發現,最後送去內庫時給打回來了……”
裴繼安在此處交接不停,沈念禾則是同鄭氏一起去潘樓街上新買的宅子裡布置安排。
鄭氏見有了新宅子,倒是十分上心,拿著圖紙安排了半日,隻覺得侄兒必須得有個書房,又覺得念禾平日裡愛算愛寫的,也當要個書房,可兩人如若都有了書房,各自在各自的房中,本來得閒的時間就少,如此一來,相處的機會更少了,是以猶豫了半日。
等到安排住處的時候,她又想叫沈念禾同裴繼安兩個挨著住,又覺得畢竟有些不妥,雖然還未定親,距離定親其實時間並不太遠了,便越想越拿不定主意。
她不但做布置慢,買東西更是慢,看這個也喜歡,看那個也不錯,對著盤盤盞盞都能看出半天來。
沈念禾對這些外用的東西並不怎麼在意,隻要不花裡胡哨,就能接受,看著鄭氏猶猶豫豫的樣子,倒是十分有趣,也不催她,由她細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