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郭安南自己就是世家子弟,應當最曉得高門之後,最討厭的就是被旁人誇時隻誇出身,可輪到他說話的時候,還會如此不討人喜歡。
不過這一番引薦,並未解釋對麵女子來曆,也沒說出身,叫傅令明有些疑惑。
他轉過頭,本以為對方會再做補充,誰料得郭安南已經把他扔到一邊,就看著地上擺著的東西,還同那姓沈的姑娘指著墨錠道:“你要是喜歡,也不差這十貫八貫的,我送予你罷。”
一麵說,一麵伸手要去掏荷包。
傅令明的眉頭登時就皺了起來。
他也正當年齡,旁人或許看不出來,可郭安南如此殷勤,在同齡同性人冷眼旁觀,又怎可能毫無痕跡——分明是對這女子有意。
這倒是罷了,左右男子三妻四妾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此人眼光如此差,明明那攤販一看就是在售賣假貨,他竟也湊上前去,如果是已經看穿了,隻想在女子麵前賣好,那便顯得不成氣候,如若是沒有看穿,被個小販騙得團團轉,就更不值得去理會了。
傅令明其實是想多了,郭安南壓根沒去看沈念禾究竟瞧上了什麼,也沒工夫探究那墨錠究竟是真是假,十來貫錢於他而言,當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順手就掏了,哪裡會管這麼多。
沈念禾隻笑了笑,攔道:“實在不必,我隻看看罷了。”
可她在此處攔,郭安南卻是不信,那荷包已是掏了出來。
在外頭推推搡搡的,難看得很,沈念禾不願生事,卻更不願受下郭安南的禮,價也不講了,忙丟了一小塊銀子下去,指著其中一枚墨錠,道:“我要這個,煩請主人家幫著包起來。”
她見郭安南猶不肯放棄,忙又指著自己說不要的另一錠墨低聲解釋道:“那錠不是前朝墨,隻是做舊的,墨質也尋常,我實在沒看上,郭家大哥如若想要買墨,不妨去邊上的寶墨閣看看。”
沈念禾聲音壓得低,奈何郭安南當即詫異問道:“你既然看出這不是什麼真古物,還買來作甚?”
他中氣足,一張口,遠的人不說,近的人卻都聽到了,就連邊上的小販同客人都轉過頭來看。
傅令明離得最近,先前已經隱隱約約聽得沈念禾說話,本還覺得十分好笑,可越品其中意思越是驚訝。
他上前一步,掂起據說是“做舊”的墨仔細看了看,隻覺得入手沉甸甸的,墨錠古跡斑斕,上頭刻有古樸花色,輕輕摩挲外表,平滑冰涼,用指甲刮下一點在指尖試色,也是正經老墨跡,原還以為是做舊,可此時來看,居然有幾分像是真的。
倒是邊上沈姑娘選的那一塊,通體墨黑,在陽光下居然還發著亮,被磨得十分光滑,上頭雖然刻了紋路,可那紋路簡單粗糙,倒像是作假的一般。
隻是再轉頭去看那小販,對方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手中捏著沈念禾說想要的那一錠墨,猶豫了一下,竟是好像有些拿不定主意,不過最後還是咬一下牙,拿細布包了起來,遞給沈念禾,又勸道:“姑娘說笑了,兩塊都是真真的,既是買了一,不如把二也一起帶走吧。”
再對郭安南賠小心道:“官人還請莫要誣陷好人,這都是小的家中真物,哪裡有假了?官人若是喜歡,這一塊一並拿去,隻給八貫錢便是。”
沈念禾隻笑了笑,問道:“當真是李附親手做的墨錠,你肯兩錠二十貫賣我?”
那小販一時啞然,半晌才強辯道:“實在我家中拮據,並未騙人。”
口中說著,已是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古玩街上自有規矩,沈念禾也不去戳穿他,隻問道:“你家中可有其餘文房之物,若有家傳的,一並取出來,我也選一選。”
她來時路上就聽說裴家在京中又不少舊識,其餘退避三舍的倒是可以不用去理,可那等授業恩師,卻不能視若罔聞,十二貫能收一錠古墨,簡直算是白撿,如果有幸遇得好的,能湊成一對,剛好作禮。
那小販卻不想來了個冤大頭,忙從後頭筐子裡取了一小木盒子出來,那盒子不過巴掌大,一看就是老舊之物,破破爛爛的,裡頭裝了慢慢一盒墨錠,顯然他方才所說“家傳兩錠李附親手所做古墨”,不過話術而已。
沈念禾挑挑揀揀,一盒二三十錠墨裡頭隻選了三塊出來,叫那小販一起包了。
郭安南搶著又要付賬。
沈念禾倒沒有同他搶,等那小販將墨錠包起來,她就接了過來,遞給郭安南道:“上回同東娘一同出行,路上說起墨硯之事,她說極喜歡鬆墨,尤其愛老鬆墨,正好今次在此處遇得合適的,我本想自己買了來作禮,誰知郭家大哥果然心疼妹妹,既如此,隻好煩請你親自送得回去了。”
因怕郭安南看不出來,她還特地打開外頭的細布,指著當中幾塊墨錠道:“這幾錠倒當真是前朝東西,兩三百年不好說,百來年卻是有了。”
又點了點墨錠右下角的地方,指著上頭的梅花印記道:“這是梅花堂出來的東西,隻供自用,不對外買賣,雖不是什麼製墨大家所為,更不是李附手作,可其中用料上佳,質地粘稠滑膩,半點不滯紙,色放百年如新,墨表也不沾灰土,其餘墨坊不知仿了多少次,也隻得其表,不得其裡。”
再補道:“尤其這墨添井水磨開了,得一股鬆香味,滴入溪流水磨開了,又得一股竹香味,十分易辨。”
這說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沈念禾話已出口,不但郭安南一臉的驚疑,便是後頭小販也很是驚訝,忍不住道:“姑娘這說法,我倒也是頭一回聽說……”
左右許多攤子同路人都聽得入了神,雖然礙於此處站了兩個身著官服的,不敢圍上來,卻是個個都望了過來。
那小販忍不住道:“這話是真是假?不若在此處試一試?”
沈念禾不置可否,郭安南也好奇得很,卻是點了點頭,一時早有人飛奔去不遠處的水井處接了水來,更有人去賣茶葉的莊子裡討了溪流水來。
兩缽水平平排開,紙筆都是現成的,有看熱鬨的獻上兩枚“古硯”,小販用墨錠小心分彆磨了一點墨,拿十文錢一杆的劣質狼毫筆拿水一濕,沾上墨汁,提筆在兩張紙上各自寫了幾個字。
那字寫得並不慢,原本喧鬨熙攘的潘樓街上,隨著那小販一筆一劃,卻慢慢變得安靜無比,眾人俱是不由自主地盯著他的手,又盯著他的鼻子,想要等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