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後進得門,直接就問道:“你是不是想納郭駿家的孫女進宮為妃?”
周弘殷隻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道:“母後何出此言?”
傅太後不滿地道:“此事你還要瞞到何時?!外邊已是傳開了,郭駿家裡那一個老的還特地跑來同我打聽,我雖拿不準原因,已是給你推了——這般事情傳得出去,外頭人會如何說道?!差著足有三輩,聽聞去歲才及笄,又是那樣一個出身,你納進來,是要跟皇後打擂台嗎?!”
周弘殷一貫多疑,奇怪之餘,不由得問道:“外頭是怎麼傳的?”
傅太後就把自己聽到的話略說了一回,最後道:“已是有這許多宮人,你年紀也不大了,這一向身體也不好,我做親娘的,難道會害你?原就想叫你好生將養,本就生病,哪有那許多血氣能夠耗費?”
周弘殷道:“朕並無半點納娶之意,不知外頭誰人亂傳的。”
草草應了幾句,又承諾一回,複才把傅太後送了出去。
人一走,他的臉色就變了。
做皇帝的,自然想得比平常人多。
外頭為什麼忽然傳出這樣的話,沒頭沒尾不說,便似平地起雷一般。
有閒話並不奇怪,可這閒話居然是太後先知道,而不是自己先知道,還是關乎天家內帷事,叫他不能不警惕起來。
周弘殷從未打算過納權臣女兒進宮,一來擔心有外戚弄權,二來他年紀大了,事情也多,實在不耐煩同小姑娘多說閒話,況且比起相貌,那些個權貴人家的女兒還未必有宮人生得好。
最要緊的是,他從來都不是貪圖女色之人。
想了一圈,周弘殷卻是懷疑起兒子來。
自己傳出這樣難聽的名聲,最後得好處的,不用想就是太子周承佑。
天家無父子,自從周弘殷屢經重病之後,再對上太子,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前一陣子他有所轉好,甫一醒來,就發現朝中許多要緊事項被兒子先抓了主意,那主意還與自己的想法截然相悖,登時勃然大怒,才能多喘幾口氣,就把不少東西撥亂反正,又叫兒子好生回自己屬宮閉門思過,認真向學,莫要整日胡來,把朝政攪得一團亂。
隻是表麵看起來朝堂終於回歸正軌,可周弘殷清醒之後,又吃星南大和尚的藥,日漸精力充足,慢慢接回手,卻是發現自己病時這一段,中書也好、京城也罷,已是有許多地方都安插上了太子的人,甚至有不少原本對自己忠心不二的,也紛紛將效忠的對象裡添了“周承佑”三個大字。
雖然太子乃是儲君,天生就要接自己的位子,下頭人為其效力實為天經地義,可周弘殷越看越覺得心驚膽戰,幾乎寢食難安:他還有多年好活!這兒子的動作也急得太過難看了罷!
因心中許多不滿,周弘殷索性尋了幾個錯處,叫兒子老實待在屬宮當中閉門思過,無事不要外出,另又每日認真跟著星南大和尚吐納呼吸、打坐練氣,又一日三回吃丸藥。
隻是兒子可以放在一邊叫他好生涼快去,同兒子有所往來的人,卻不能這般一樣對待。
縱然看到中書送往江南西路的詔書中蓋了太子監國的大印,也知道郭家這一門,尤其郭保吉同郭駿,必定同自己兒子有所勾結,可事情到了頭上,依舊不能不任用。
周弘殷憋著十分的不滿,拖了兩日,曉得再拖不下去,又聽得翔慶府中次第有消息送回來,一日急過一日,隻好叫來翰林學士吩咐詔免郭保吉江南西路監司一職,又任其為平西大將軍,接管翔慶府軍務,即日上任,著宣州知州楊其誕接手一應事務。
再給郭保吉之子郭安南加官,轉職學士院中任差,另賜其次子郭向北入國子學資格。
詔書發得出去,周弘殷才鬆了口氣。
沈輕雲的事情叫他更生了幾分警覺之心。
從前大魏也不少被擄的臣子,泰半都叛國了,今次沈輕雲深陷敵境,還能立下如此功勞,除卻他本人品行的緣故,最要緊也有一點,就是他隻一個女兒,那女兒已在宣州,如果不設法立功。
由此推想,郭保吉隻有兩個兒子,他自家去了翔慶,剩得子嗣在京中,一個升官,一個進學,都深得天家照應,做爹的難道還敢不認真效力?
當真有了什麼問題,妻、子俱在京中,想要拿捏,也更為容易。
郭保吉雖不知道京中什麼時候才能來消息,心中卻早已有了底。
他腦子裡全數掛著翔慶的事情,日日都在輿圖上列兵排陣,又推演軍情,又計算兵力,短短幾天功夫,就已經設計出七八套反客為主的方案。
上頭人心不在焉,從原來時時都在忙圩田堤壩事,轉為日日都在宣州城中,難得才跑一次小公廳,下頭的人自然都看得見,隻是卻沒有一個人在意。
郭保吉在小公廳本來就是個擺看的存在,他被裴繼安請出去走訪各處衙門,又巡視堤壩、圩田,除了為了給他露臉的機會,最要緊是不要叫他太多空閒,時時想著做出點事情來,此時他將注意力轉開不去多管,一應進度不慢反快。
等到進得七月,京城再度來人,換了一個宣旨的黃門,這一回卻沒有給郭保吉抗命的機會,旨意裡用詞十分鄭重,乃至護送的侍從與兵丁都送了過來。
郭保吉領命之餘,也察覺出幾分不對來,不免生出幾分微妙之心來。
他外出征戰多年,頭一回接到這樣奇怪的旨意,還未上陣,便給自己妻兒封賞,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然而這種時候,再想也沒有什麼用,他起身接了旨,又細細看了一遍,見得要把圩田、堤壩事交接給楊其誕,倒是一下子就變了顏色。
雖然後頭料到自己多半要去翔慶,將大部分精力轉移開了,可三縣圩田畢竟是郭保吉付諸了許多心血的,更是他親眼見得一磚一木壘疊起來,一竿一線量測出來,想到轉給楊其誕之後,其人多半不但會立時叫停,還會設法給自己潑黑水,他就十分惱火。
將旨意放好之後,郭保吉急急讓人把裴繼安叫了過來,將自己的新差遣說了,又道:“而今陛下要將三縣事交由楊其誕管顧,又著我即刻上任,我這一處再如何拖延交接,最多也隻能拖個兩三日,屆時圩田當要如何才好?”
裴繼安卻是不慌不忙,道:“眼下圩田、堤壩俱已成形,隻有水櫃尚還在建,不過各處村鎮都曉得水櫃要緊,便是衙門不去催,他們自己也會急著修好的。”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雜役忽然敲門進來道:“外頭謝公子來了,說有要事想同監司與裴官人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