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出去打聽的後生卻是早跳了出來,罵道:“你裝什麼相!我隻問你,那孫大可兄弟二人哪裡去了?是不是去石相村幫著挑水擔柴?是給誰人擔的?難道竟不是去服役?我們已是聽得旁人說了,你是不是有意瞞著不叫我們知曉水櫃的事情?”
旱時買水要錢,對農人來說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然則本來可以分文不花,隻要提前出力即可,卻因被人刻意隱瞞,致使隻能將來吃虧。
如若沒有提前得信,任由這般發展,以後遇得旱時,無處尋水,當真要高價去買,偏又出不起那份錢的話,簡直是要人看著自己的糧田活生生乾死。
何況災年間不能指著旁人的良心過活,更怕即便肯出錢,旁人也不肯賣水。
拿住了水,就如同拿住了農人的命根子,此時孫姓一族要拔錢姓一族的命根子,自然怨不得他們一副要拚命的模樣。
那裡正也看出不妥來,連忙乾巴巴地擺手道:“沒有這事!沒有這事!”
又道:“想是外頭人亂傳的,等我明日去問了再說——咱們一個村裡頭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卻不至於做出這等醃臢事來。”
錢家族長哪裡肯信,隻道:“既如此,你今晚也不用走了,就在此處睡罷,明日一早,我們一門派三五個人與你同去——路程這樣遠,天又熱,好歹路上有個照應。”
那裡正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難看起來,乾笑道:“卻不必如此,便是跟著去了,你們也進不得衙門,倒不如等我回來再說。”
然則錢家族中上上下下卻無一人理他,還遣人去得那裡正家中,叫他那渾家尋了衣衫出來拿來換洗,晚間果然沒給他走,就關在錢家祠堂中住了,又使人看著,次日天不亮就押著人往建平縣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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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縣衙的後衙當中,郭安南同知縣羅立左右分坐著,當中的小桌上擺了幾本宗卷,那宗卷攤開,上頭儘是字跡,寫的乃是役夫、糧穀征集情況。
兩人一人說,一人聽。
羅立一臉的感慨,道:“不是我不聽監司調派,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安南,你本在清池做官,應當最懂我等下頭人的難處,監司一心想要修堤壩、圩田,是為了百姓好,我又怎會不知?可難道我心中竟無百姓?”
他歎了口氣,道:“眼下正是農時,農人忙於農事,已是各村個鎮三丁抽一去荊山下頭服役了,再這般抽下去,誰人去伺候莊稼?此時不好好管著,收成又怎麼保得住?將來秋稅又當如何是好?總不能為了將來的新田,就不管現在的舊田了吧?”
郭安南眉頭微皺,也跟著輕輕歎了口氣,卻未回話。
羅立又道:“幸而是監司是叫得你來,我原就聽說郭家大公子通情達理,體察民情,又知道民間疾苦,不愧是在青山書院當中出來的,走的正統路,上回一見之下,當真是全身都鬆了一口大氣——如若換一個隻顧著按郭監司要求做,逼著下頭匆忙行事,不顧百姓死活的,我卻不知如何才好了!”
他把郭安南誇了又誇,雖未直接說,可言語之外,儘顯對郭保吉的無奈與不讚同。
這話縱然不是貶低,聽來也不是什麼好的,換個郭保吉的手下過來,當場就得同羅立翻臉,可郭安南卻隻是搖了搖頭,勸道:“監司也是逼不得已,眼下朝中催得緊,要是不快些做好……”
羅立也跟著搖頭道:“話卻不是這樣說!”
他看了看郭安南的臉色,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歸根到底,監司還是被那裴繼安給糊弄了,他新近來此,難免對一路情況不甚了解,那裴繼安旁的不行,嘴皮子倒是很利索,騙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你且看,那宣縣彭莽被他給高高架起,哪裡有半點知縣的體麵?禍害了宣縣不算,又去禍害郭監司,倒要禍及一路了!”
郭安南本就對修造圩田、堤壩的事情不甚讚同,隻是礙於父親情麵,不好反對。
他不能對父親的作為表態,對上裴繼安時,卻沒有了顧忌,更何況這一向以來,郭保吉對裴繼安屢有褒揚,時常拿來同長子做對比,叫他為榜為樣。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郭安南對裴繼安並無什麼偏見,被三番五次拿來說事,還回回都“被”比不過之後,就越發不滿起來。此時聽得羅立的話,很有幾分心有戚戚焉,歎道:“裴三確實有辯才,又知江南西路事,他一開口,不知其中來曆的,很容易聽信。”
羅立聽得他把裴繼安稱呼做“裴三”,語氣當中並沒有多少親近的意思,相反,不僅不像讚同,還很有些不滿,好懸才把那笑聲給吞了回去。
他是實打實的楊派,說得粗鄙些,同那楊其誕就是穿一條褲子的,恨不得圩田修不好,也不想造什麼堤壩,最好此事做不成,最後叫那郭保吉把責任全數擔走,或貶或罰,不要在此處吆五喝六的。
今次不過是試探一回,想看看能否從郭安南這一處入手,撬出一條小路來,從未妄圖離間這一對父子感情——畢竟傻子才會為了外人對付自家父親。
誰又想得到,竟是能有這般順利!
這郭安南看似穩重,其實被郭保吉壓製久了,早有不平之心,更要緊的是,他從小就讀經書長大,卻是讀的死經,一肚子“仁義道德”,半點不曉得變通。
隻要他這一處肯在中間幫著遮攔一番,又能用他來離間裴繼安同郭保吉二人關係,屆時把那裴繼安支走了,何愁姓郭的能成事?畢竟是新來,連人頭都認不清,路往哪裡走都不曉得,還妄想造什麼堤壩,修什麼圩田?
一時之間,羅立臉上的笑都真誠了幾分,又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奈何總有奸諂小人為惡,以金玉之麵,掩敗絮之心,奈何汩羅江清江濁,監司卻不能辨……”
這話簡直說到郭安南心坎裡去了。
他一心做事,也是為了郭家好,更是為了父親好,奈何父親郭保吉從來看不到眼裡,反倒更願意聽那裴繼安的,叫他平日裡常有屈子之感。
“安南。”羅立忽然叫了郭安南一聲,“實不相瞞,我先使人四處問了一回,下頭縣鎮、鄉村,無一處願意出人出力的,當日裴三硬要三縣各湊民伕,就已經湊得天怒人怨,眼下還要修什麼水櫃,還說什麼不出錢,就出力,百姓聽了,無不憤恨,去歲天旱,收成也不好,眼下正是農忙之時,眼見飯都吃不起了,舊米已儘,新米未曾成熟,飯都不知道去哪裡討,如何能抽得出人、錢來?”
他口中說著,卻是站得起來,拱手彎腰,袖幾及地,深深行了一禮。
郭安南嚇了一跳,如何敢受,連忙躲到一邊去,又將那羅立扶了起來,道:“羅知縣何故如此?!使不得,使不得!”
羅立拖著郭安南的手,卻不肯放,也不肯站,更不顧自己臉麵,隻道:“安南,我一縣許多百姓生計,全係於你一身了,隻求一個準話——如若我建平不出人、不出糧,那圩田、堤壩當真就修不了了嗎?能否請你在當中斡旋一番,能減則減,能少則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