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要衙門出麵,但凡離得近的,要寫了文書,叫建平縣中的百姓簽押才好。”她建議道,“最好還要在裡頭規定借水要付給取水費,屆時也好有例可依。”
裴繼安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下頭百姓簽押哪有什麼用?真到了那一日,兩縣相爭,誰人去判?自然建平縣衙向著建平人,清池、宣縣縣衙向著宣縣人,等鬨到州中,重新判下來,估計就該下雨了。”
他隻當沈念禾是不諳世事,才說出這樣天真的話。
沈念禾卻是聽得暗暗歎了口氣,隻覺得這三哥行事太正了,半點不曉得民間的彎彎道道。
她搖了搖頭,道:“這簽押不是簽給衙門看將來好打官司的,不過是簽給下頭百姓、宗族看的,真到了那一日,有這一份明證總好過沒有號,兩邊私下對桌而立時,也算是有據可依,總不至於再把事情扯到前頭修造者身上,免得給三哥潑黑水!”
裴繼安早有了應對之法,倒是不怎麼著急,可他最喜歡沈念禾事事想著自己,此時見她一樣樣擺出來分析,分明是私下幫著考慮了不知道多少回,原本許多想要解釋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雖然每每聽得她說這是為了沈家積德攢名聲,可裴繼安總覺得並非如此。
如若隻還是為了要名聲,憑著沈念禾的聰明,不知有多少方法可以隻張張嘴,半點不用出力就能達到,可她偏偏要日日在小公廳中這樣辛苦。
縱然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可裴繼安還是忍不住暗暗想:這沈妹妹如此幫著自己著想,還想得這樣細,總不至於心裡頭半點沒有他吧?
這樣的念頭時不時就會冒得出來,如同在他心上跳躍的火苗一般,再如何用力掐也掐不滅。
他嘴角含笑,最後道:“你說得對,我仔細一想,未必當真不管用——雖然不一定有用得著的那一天,可此時叫他們簽這一份文書,卻能叫他們能再仔細考慮一回。”
雖然嘴上不說,可一旦心中生出了這個想法,裴繼安再看向沈念禾的時候,眼神裡頭就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要說是直勾勾地盯著,又還有兩分克製,然則因有那克製包裹著,卻又更顯得溫柔炙熱,如同冰雪覆蓋的山頂溫泉水一般,冰寒之中另有熱流,隻要上頭的冰再薄一點,就要噴薄而出。
***
裴繼安行事果斷,他早就有了主意,也不等明日,當即就去找郭保吉。
今日圩田、堤壩同時動工,雖然隻是開個頭而已,可郭保吉一來,所有儀式都要配上,人也要都召齊了聽訓。
外頭工地不比小公廳,人多且散,聚攏起來並不容易,一時上上下下都十分忙碌。
正等著請風水先生看的時辰,郭保吉趁著這一點空隙,找了兒子同自己安排過來的幾名親信來給自己介紹小公廳當中的情況。
他才捧著花名冊看了沒幾頁,本打算認真想想如何狠抓點卯考勤之事,那打算尚未成型,就聽得外頭報說裴繼安來了。
郭保吉當即把花名冊放下,叫人讓裴繼安進來。
他在軍營裡頭習慣了紀律嚴明,手下個個都令行禁止,從未聽說過上官來巡查時,下頭個個哈欠連天,咳嗽四起,眼睛都睜不開,站得東歪西倒的。
哪怕是麵子樣也要做足了吧?
自己在時尚且這樣,自己不在時又當如何?豈不是更為難看?
如若他把紀律嚴格抓得起來,叫下頭人人按時按量行事,每日早點卯前半個時辰到,中午趁著天亮,多做半個時辰,把事情挪到早間來做。
都說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間從來都是人最清醒的時候,此時做事,想來能事半功倍,說不得還能叫進度快上數倍呢!
左右也就忍這一個多月,如若做得快,還能更早完工,應當問題不大——以往的人哪個不是寅時甚至醜時末就起來打樁習武的?
郭保吉先入為主,看到裴繼安的時候,忍不住就躊躇滿誌起來,因旁邊站著的一個是自己心腹,一個是自己兒子,俱是不用避讓的,便直接道:“繼安來得正好,我有個想法……”
把自己想要提早點卯時間,設立巡崗人,中午減少半個時辰休息,晚上太陽落山才能走,每人每日按時按量完成算數進度等等,一一說了。
又道:“雖是有些辛苦,可我自己私下算過,其實應當是沒問題的,熬過這一兩個月,將來能不能得大功,全看此一舉了!叫他們忍一忍,拚一把,多少好事就在將來!”
他口中說著,臉上都微微酡紅起來。
裴繼安聞其言,察其行,實在頗有些感慨。
對於郭保吉這個江南西路監司官來說,宣州三縣圩田乃是百千年都難遇的大工程,既是碰上了,恨不得整個江南西路上上下下都嘔心瀝血,哪怕倒貼也得把這一處做好,一旦做好了,自然朝廷褒獎、官途恒通,名利雙收之外,說不得還能名垂千古。
然則對於下頭人來說,這不過是個尋常差遣而已,比起日常的要更難更辛苦,雖然也許會有不錯的回報,可那雨露均沾的好處並不十分豐厚,豐厚的又隻能照拂極少一部分人,大部分人得的少,給的多,自然不可能做得到同他一般。
想要人給你賣十分命,大方的人至少要給十二分的好處,遇得不大方的,多少也有個七八分,可論及此時,怕是兩三分都未必有,誰都不是傻子,誰要理你。
郭保吉自己拿著如此俸祿,又看著就在眼前的好處,就總覺得其餘人應當同自己似的,如若做不到,就要發惱。
當真被他折騰起來,怕是進度都要被拖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