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又同自己初來乍到時那一次一般,隻為了給她一個遮風庇護之處,是以即便有違本意,也要這般言語?
要知道,他有前科的,說的話、做的事,都不能全信,自己還是要再等一等,看一看,不能做了壞事而不自知。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頓時落定,再不像原本那般猶豫不安。
沈念禾的心一路上都懸著,回到家,又被裴繼安漠然以對,方才在飯桌上幾乎沒吃幾口飯,此時終於想得清楚,等到回過神來,頓時覺得腹中一陣饑餓,正要起身出門,一時卻見裴繼安推門而入,重新端得一盞雞湯進來,給她放在桌上,溫聲道:“嬸娘叫我喊你去吃果子,我想你餓了半日,還是喝了湯再說。”
一麵說,一麵把那湯碗的蓋子揭開。
聞著這雞湯的香氣,沈念禾肚子裡的饞蟲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
天大地大,不如吃飯最大。
她取了湯匙去喝湯,又在裡頭撈肉同菇菌吃,因那湯燙,肚子又餓,實在有些著急。
裴繼安便擇了邊上一張椅子,挨得近了些看她喝湯,又問道:“餓不餓的?灶上還有熱飯,另有幾樣菜肉,我給你另做個湯雜飯吃?”
這樣體貼的行事同話語,同他從前並無什麼兩樣,可語氣卻渾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又輕又柔,其中含著笑意,甚至看過來的眼神也專注極了。
他的眼睛仿佛能說話一般,每一眼都仿佛在催她,好像在說:快答應,我想給你做吃的。
沈念禾好容易才把持住自己,搖頭道:“三哥忙了一日,不要弄得這樣麻煩了。”
裴繼安登時一臉失望,輕聲道:“其實不麻煩的,飯是現成的,湯也有了,我隻怕你晚上吃得少,半夜胃裡空著,怕是要不舒服。”
他一向極少喜怒形於色,此時樣樣神情掛在臉上,大異從前。
沈念禾心中疑竇更深。
裴繼安卻不知自己一番剖白雖然得了些效果,然則因與平日相比,變化太大,反而引起了沈念禾的警惕。他先前已經說過不會催問,此時也不逼著沈念禾作答,更不去追問“喜歡不喜歡”這樣的蠢話,而是把那湯碗一收,道:“你早些休息,莫要累著了——明日拿雞湯給你下個細麵吃。”
一麵說著,已是退了出去。
他一出門,麵上那溫柔的神色就收了起來,端著碗在原地站了片刻,臉色著實不太好看。
原本還以為沒什麼,此時再看,形勢卻有些不妙。
他今日言行,其實俱是出於衝動。
前幾日因壩上有事,他晚了許多才回小公廳,正要去尋那沈妹妹一同回府,不想隔著門,卻聽得裡頭一個縣學的學生拿了術式去問話,兩人俱是十分用心,為了解一個數,反複核算,彼此分工,看起來默契十足。
他這一向時常看到那個縣學生圍著沈念禾打轉,幾乎日日都會尋個問題來問,偏那些個問題俱是有關堤壩、圩田事,他二人所說,也少有私事,多是公事,可裴繼安在邊上聽著,仍舊有一點不舒服。
而隔日打聽之後,知道那學生之所以能天天都過來,是因為他設法搶了全組的對接事宜之後——這本來應當另一個人的差事——裴繼安仿佛吞了蒼蠅一般,全身哪哪都不自在。
他氣得不行,當時就恨不得揪著那人的後頸給扔出去,此時回得來,又見得對方在裡頭纏著沈念禾不放,好險就生出了把人給攆走的心思。
不過畢竟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裴繼安一向公是公、私是私,知道不能因為私人情緒影響了公差。
可他這一處好容易平靜下來,到得後一日,卻聽得那人旁敲側擊同趙賬房打聽沈念禾的親事。
怎麼什麼人都敢有這等癩蛤蟆吃天鵝肉的想法?!
裴繼安再不能忍,當即就著人叫了張屬過來,不等對方人到,也等不得下頭人動作,自己已經伸手開始拿筆沾墨寫調令。
調令還沒寫到一半,他就到清醒過來,再聯想起之前那銅鏡裡自己當時的表情,這才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
自己對這沈妹妹,實在在意得有點過分了。
很難再用什麼兄長妹妹的話來自我麻痹,這除卻給自己留一點麵子,其實沒有什麼意義。
他其實早有察覺,隻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這心思壓得有些久,偏又無人可說,又無處發泄,甚至對著沈念禾的時候,他也不太知道應當怎麼做才好。
——兩人相識依舊,對方是真正把自己當做兄長,如果想要更進一步,隻能徐徐圖之,不能操之過急。
可裴繼安原本的打算,很快就被打亂了。
先前聽得那謝圖半路攔了郭向北,還欲要行那等不軌之事時,他當即就覺得不太對,果然後頭一審,終於知道此人原本是想占念禾的便宜,隻是陰差陽錯,被那郭向北擋了去。
更可恨的是,那沈妹妹居然早已察覺出有人在暗中窺視她,甚至發現此事的時候,自己就在邊上,她卻半點沒有吐露。
憤怒自責之外,也有壓抑已久的情緒無處宣泄,最後爆發出來,就是後來的自己給自己生悶氣,緊接著回來之後,再忍不住對她把自己的心思半藏半掩,略說了一說。
說的時候還好好的,雖然有些不順,可看那沈妹妹的樣子,明顯已經有些動心,可不知為何,自己不過去換了碗雞湯回來,她這一處才探出一點的頭,仿佛就又半縮回殼子裡一般,還比從前縮得更謹慎了。
裴繼安的腦子仿佛被劈成了兩半,左邊一半想著明日圩田堤壩的事情,郭保吉的事情,另有楊如筠同彭莽的試探與問話,另外右邊一半卻始終在環繞著一個問題——是哪裡出了紕漏?還是自己什麼地方做得不好?那沈妹妹究竟喜歡什麼樣的?還是說喜歡性情活潑些的,覺得自己太悶,太老?
他一晚上腦子都沒有停過,左邊想正事的很快有了辦法,索性把整顆腦子拿去想那沈妹妹,想著想著,已是忘了自己本來是要想什麼,隻顧著想她笑起來的樣子,剛來時瘦弱可憐的樣子,給自己做魚羹,做得難吃了,十分沮喪的樣子,另有高高興興出來相迎的樣子,清晰如畫,簡直已然印刻在腦子裡了。
裴繼安想過一回,又想一回,想著想著連覺也不想睡了,隻翻來翻去,抱著被子微笑,笑過一會,自己也覺得自己傻,更覺得奇怪——不過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有什麼好惦記的?又有什麼好喜歡的?
可這念頭才浮起來,他又忍不住再去想她的臉。
是不知道有什麼好惦記的,更不知道有什麼好喜歡的,可莫名其妙的,就是喜歡得不得了,覺得哪一處都好,處處叫他惦記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