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桌前,隻覺得雙頰熱乎乎的,仿佛發燒了一般,攬鏡自照,果然滿臉暈紅,眼眸好似含著秋水,而心臟更是過了這許久,仍在狂跳,半晌不肯慢下來。
裴三哥可堪托付終身?
自然是可的。
可他們兩個,當真合適嗎?
沈念禾手中抓著銅鏡的邊框,腦子裡頭全是半年來自己同那裴三哥相處的情形。
他知道她喜歡吃的東西,會給她收拾桌案、整理術算草稿,會送她出入,她想要家裡的書印得好看,他就去找書法大家,她想去京城打探消息,哪怕路上會多再多麻煩,他也一口答應下來,她略病一場,他就四處尋了滋補藥材來做藥膳……
林林種種,數不勝數,一時之間甚至不能全數記得起來。
如果說一聲不,這樣好的一個人,就要讓給彆人了……
想到將來他會對彆人這樣好,甚至更好,而對上自己,就會變得如同今日下午時一般,禮數周全、客氣倍至,卻又疏遠異常,沈念禾的心就難過得厲害。
喝過了好肉燉出來的濃湯,誰又願意去嘗涮鍋水呢?
沈念禾腦子裡全是方才裴繼安問的那一句話,半晌沒有辦法從裡頭出來,然則等到腦子清醒了些,卻又想起沈家同馮家的官司,又想起沈輕雲、風雲、馮蕉夫婦的事情,繼而還有裴家的事,又覺得即便出於良心,自己都不能隻圖人的好,就帶累旁人。
裴繼安坐在桌前,半晌沒有說話。
謝處耘卻是一麵喝湯,一麵喋喋不休的,道:“好險三哥還給我留了湯飯,你是不知道,我今日忙了這一通,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三哥,你走得快,沒瞧見謝郭向北的臉……嘖嘖,他怕是死也想不到居然還會遇得這樣一遭事……”
他一麵吃一麵說,眉飛色舞,興致勃勃,隻差沒把郭向北的臉是如何變了由灰變青,又由青變紫,最後轉成豬肝色一一形容出來。
裴繼安卻隻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並不插話。
他方才去給謝處耘應門,回來之後就發現沈念禾早趁著這時候溜回了房,哪裡還有半點蹤影。
人在時他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麼,此時人一走,他就有些清醒過來,看著邊上囉囉嗦嗦說個不停的謝處耘,方才去開門的時候還想把他扔去庫房看一晚上大門,眼下倒是生出一點子慶幸來。
——太倉促了,還不到時候。
今日的事情簡直像是一件趕著一件。
謝圖偷偷潛入庫房,意圖的修改賬冊乃是他意料之中的,甚至可以說在後頭有過推波助瀾。
可這渣滓險些在裡頭遇到沈念禾,甚至有可能真正欺負她的事情,卻是他半點沒有防備到的。
幸好還有郭向北擋了這一擋。
隻是被這事情刺激了一回,等到查核清楚,又聽沈念禾說了被人窺視,卻又不告訴自己的的時候,裴繼安一下子就氣惱得不行。
遇上什麼事情都不同他說,她這是把他當什麼了?
養了這麼久,明明都養熟了,到底是哪一處出了錯,她就是不把自己當做一家人看?
裴繼安再怎麼看起來老成,畢竟不過未及弱冠,尤其於男女相處上頭,更是一竅不知,全然憑著一股子自覺行事。
他這次衝動完了,理智一回得來,就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些過分急迫,未必是個好選擇。
——這沈妹妹眼下還把自己當做兄長,匆匆吐露心聲,多半會把她嚇跑。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
不逼一逼,叫她知道自己待她的特殊之處,她就永遠也不會從那龜殼裡頭鑽出頭來看一看自己,總以為扛著老殼閉著眼睛慢慢走就是安全的。
這一回點醒了,雖然沒能得個答案,看她今日反應,不像是很抵觸的模樣。
今天話也沒能多說幾句,回來時兩人都是分頭走的,晚上她飯又吃得這樣少,還是明天早一點起來,給她弄點好吃的。
本來身體就不好,免得還把脾胃給弄傷了……
另還有民伕已經征調好了,那謝圖已是被郭保吉捉得起來,以此人從前犯下的那些事,一旦牆倒,遲早眾人推,
叫這人渣還敢亂動腦子,什麼人都敢打主意,還敢在外頭犯下那許多喪心病狂之事。
不過此刻時間已經很緊張,新人上來未必能再短時間內采買夠,自己也得幫一把手,不然那圩田怕是沒法順利建起來。
……咦,已經戌時了,那沈妹妹晚上隻喝了兩口湯,有吃了幾塊肉菜,居然抵了這樣久都還沒動靜,如若餓了怎的辦?
難道是聽得方才自己說了那一通話,又想著謝處耘一起在外頭,不好意思出來?
想到這一處,他連忙把腦子裡那等亂糟糟的念頭甩掉,本想要定一定神,卻老是想起沈念禾一個人坐在房裡,餓得胃疼的場景,一時之間,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裴繼安這一處在走神,先還想著正事,後頭拐到沈念禾頭上,就越跑越偏,努力正了幾下,見正不回來,索性也懶得去強迫自己,便站得起來,去廚房裡盛了兩碗湯出來,先分了一碗給謝處耘,複才那托盤帶著另一碗要去後院。
謝處耘喝了兩大碗湯,嘴巴依舊沒被堵住,見得裴繼安要去後院,三口兩口扒完飯,就跟了過去。
裴繼安卻不知道自己後頭多了個跟班。
他端著托盤先敲了敲沈念禾的門,等得了回應,才推門而入,將那雞湯擺在桌上,道:“做不做自己人都沒關係,卻不能為著我這個外人,餓著自己肚子吧?”
語調溫柔,語氣裡還帶著幾分打趣,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曾經那個如琢如磨的君子裴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