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裡是簡單的“一文”而已。
他雖然並非科舉出身,於文字上並不擅長,卻也看得出來手頭這一份比自己家中養得那幾個謀士、清客幫著擬寫,又遞得上去的奏疏都要清楚太多。
這是一篇關於京城書鋪、書攤、雜鋪等各處地方販賣朝中機要的文章,全篇十多頁,每頁兩百餘字,總計兩千多言,詳詳細細,原原本本,以“郭保吉”自己的口吻作為表述,說他應召入京,不想竟是發現不知為何,本當被小心封存的機密之事,竟被印製成冊成文,不用半貫錢,便能買得回去,甚至在書鋪裡見得不少外族人成架購入的事情。
文中寫得甚是清楚,“郭保吉”在何處得窺天子周弘殷親筆批注,何處見得太子手書,何處看到軍機密事,何處得覽重臣成冊的進言,通篇並無多少生澀之詞,也極少用典故,甚至有不少辭句,居然還用到了郭保吉自己的口癖。
有好幾次,掃到其中某幾個段落時,郭保吉甚至有一種錯覺——這一篇文章,難道是自己夜晚做夢寫的?
可再細讀一遍後,他很快就把這詭異的念頭揮出了腦海。
無他,這文章裡雖是偶有他的口癖,可全篇都是書麵之語,又兼文字流暢,框架得當,隻要在後頭綴了名字,按下自己的大印,再換一個封皮,哪怕直接送去中書呈遞禦前,給那等文士禦史看了,多半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憑他肚子裡這點墨水,實在是寫不出來的。
郭保吉越看越覺得奇怪。
他並不擅長,更不喜歡文字之事,可每每上疏,都得成文成例,正因如此,回回見得門下清客擬寫的奏疏之時都深覺頭疼,往往需要撰寫者本人時時在一旁等著,解釋這一句是什麼意思,那一句有什麼寓意。
有時遇得被禦史上折彈劾,需要上書自辯時,就更要命了——許多彈劾自己的折子裡的句子乍一看上去,甚至反複琢磨了,他也瞧不出有什麼問題,麵上看著好像是誇自己,可被門客們一解釋,就變成了罵自己,而門客們解釋的奏章,往往更是寫得雲裡霧裡,有時候隻有四五百言,已是叫他看得頭暈,有時候半個時辰都讀不完。
可裴繼安遞上來的這一篇文章卻全然不是如此,明明寫了兩千餘字,其中還全無廢話,句句都有內容,然而他不消片刻,就全部看完、看懂了,不僅覺得寫得很好,還有一種隱隱的預感,哪怕給那等文士看了,多半也會覺得寫得不錯。
怪不得人人都說世家底蘊,原來哪怕隻是寫篇小小的敘事之文,這世家子弟出來的東西,同自己養的秀才清客出來的東西,差彆也會這般大!
郭保吉越讀越是心驚,卻也越讀越是高興。
——怨不得近來幾年邊境屢屢不平,四邊敵寇仿佛對朝中舉動頗為了解似的,連樞密使的的奏疏都被人整理成書,拿去細細鑽研了,能不出事嗎?
這一樁事情,如果給自己揭得出來,遞一封折子去天子、太子案頭,引發一番後續的話,總不至於回回被人嘲笑自己一介武夫,隻會打仗,不會做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