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在一旁看著她手中捧卷,隻低著頭,也不說話,不由得心中暗歎一聲。
他撿了一旁的燈盞過來點燃,放在桌案上好給沈念禾方便看書,一時抬頭,卻見燈火燃起,對方半張臉都被遮在陰影中,麵容沉靜,眼中隱隱有淚。
裴繼安心中難受,惻隱之外,忍不住生出憐惜之意,也不忍打擾,隻站在原地默默看她。
他心中甚亂,因知沈輕雲那一處難有轉機,也不願沈念禾耽於哀思,一時卻也不知道如何勸解才好,絞儘腦汁,隻好特地尋了正事來同她道:“這部書一旦麵世,若是賣得不好倒算了,若是得眾人簇擁,定會有盜刻,宣州轄內可由知縣去幫著打招呼,實在不行,托請郭監司出麵,叫轉運司發文通令警諭,多少也有幾分用,隻是其餘地方卻是有些麻煩。”
盜刻之事,自印書之始便無法杜絕,一旦有利可圖,盜版難免會漫天亂飛,沈念禾又豈能不知。
但是再怎麼管不了,也不能放任不理。
她這一回印書,與其說是為了印《杜工部集》,不如說是想將書前的那一番沈氏女自白廣示天下。
可既然都盜版了,自然偽版劣紙,為了省工省雕,這般無用的內容,是絕無可能留下的。
沈念禾略一思索,抬頭問道:“三哥,我從前聽人說建陽麻沙多有劣本,乃是盜版群集之地,不知現在還是不是這樣?”
雖說早有活字印刷之術,然則雕版技術卻更為成熟,運用也更廣。建陽府左近有一處地方喚作麻沙鎮,盛產榕樹、紅梨木,此兩種木材質地軟、鬆,易於雕版,因此為憑,集聚了許多盜版書坊,專盯著市麵上的好書來盜印。
裴繼安應道:“還是如此,我前幾年去麻沙鎮采買木材,鎮上人家十戶有九戶靠書印之業為生,隻是印版極劣,從前那道、釋一家的笑話,就是說的麻沙本。”
沈念禾不由得問道:“什麼道、釋一家?”
裴繼安見她睜大了眼睛,顯然已經聽得入神,並不再去想那家中悲戚之事,忙同她細細解說了。
原來麻沙本質地之劣,錯訛之多,天下皆知,據說年前太子周承佑新授京都府尹,衙門裡的小吏探聽到他喜好黃老之學,便特地在他的公廳中擺上了許多老道書籍。
誰知周承佑的喜好並非隻是傳言,他偶然翻閱書架,撿出一本《道德經》,開頭還是“道可道,非常道”,沒看幾眼,明明還在同一頁紙上,忽然就變成了“佛說是經已,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周承佑雖然是太子之尊,性格卻善,並未怎麼追究,隻那小吏氣得半死,回頭找了書商算賬,才曉得原來這書乃是麻沙盜版,印刷小工不小心將兩個雕版混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