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容玉煙進來,法爾親王掀起眼皮,神色平靜, 眼底甚至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說:
“玉煙啊,你來的比我預想的還要快。看起來, 我剛把特使任命書提交到內閣的係統裡去,你就快馬加鞭地從星際軍基地趕過來了?”
容玉煙此時並沒有任何心情和法爾親王扯閒話,他眉頭緊鎖, 走至法爾親王麵前時, 仍舊恭敬地躬身行禮,但質問的話卻也片刻不耽誤地講出來:
“親王殿下,有關特使的任命, 您就算不同意讓我去,也不該如此草率地擅自做出決定。
“如此事關重大的決定,哪怕您不願意與我單獨商量,也該先召開內閣會議,與各位閣老和成員商議,汲取多方意見以後, 再做定奪,不是嗎?”
法爾親王聞言, 緩緩搖頭,“這幾個案件,除我以外,了解最多的,就是你了,玉煙,你是知道的,如果要召開內閣會議,走常規流程,那等到特使最高指揮官和特使團成員名單最終擬訂下來的時候,恐怕西北那邊師夷派的高層已經全部換了一輪,什麼都查不出來了。
“事出緊急,中|央的決議每耽擱一天,就多給西北的那幫妄圖撼動亞特蘭統治的悍匪無限的逃脫製裁的可能,這個節骨眼,我們不可能再走內閣審議那一套繁瑣的流程的。”
如果是放在以前,容玉煙或許真的會被法爾親王的這套說辭說服,可是現在,他前腳剛向法爾親王提議任命自己做特使,被拒絕了,後腳,法爾親王轉頭便去任命嵐望舒成為特使,這讓容玉煙實在無法接受。
“是,這幾個案件,的確事出緊急,您要繞開內閣會議流程,直接任命,我沒有意見,可您分明可以聽從我的建議,任命我前往西北,不是嗎?”
法爾親王頭痛地歎息一聲,“玉煙,我說過了,你身上肩負著陛下的行程安全,陛下離開後,將監國的重任委托給我,是對我的信任,我不可能辜負他的信任,不可能置陛下的安危於不顧,讓你冒險去西北的。”
容玉煙並不接受法爾親王的這番義正言辭的道理,他搖頭說:
“您不願意讓我去西北,我不會強行攬責,可是,特使的任命,您分明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吧?
“您自己手下的禁軍統帥,內侍衛統領,梵徳家的那幾個將軍,還有,菲克殿下,他們哪一個不比嵐望舒更合適,也更能勝任特使一職,您為什麼一定要選嵐望舒?
“嵐望舒從地球回來才不過月餘,甚至連皇子的身份都尚未拿到,亞特蘭的一切,於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需要時間去學習,去適應,去成長。
“您是他的長輩,我想,您有責任為他創造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負責任地將他丟去西北那樣的蠻荒之地。”
法爾親王這時放下茶杯,抬起手,示意容玉煙在自己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容玉煙神情依舊緊繃,但還是在法爾親王身邊坐下。
法爾親王待到容玉煙坐定了,這才直視著他的雙眼,緩緩開口:
“玉煙,你說的沒錯,望舒那雄子,現在資曆尚淺,我們需要給他時間去學習,去適應,去成長。
“可這不正是我現在正在做的嗎?
“西北星群的確地處偏遠,與首都星比起來,那裡確實稱得上是蠻荒之地,可那正是個曆練的好地方,不是嗎?
“我把他安排過去,就是想要敦促他更快地成長起來,肩負起他應有的責任。
“玉煙,望舒那孩子,很聰明,也很有潛力,我可以很誠心地告訴你,我是打心底裡喜歡這孩子的。
“我不怕在這裡與你講兩句掏心掏肺的、僭越的、大逆不道的話——
“你從地球上,把望舒接回來之前,我是不看好那小雄子的,他和我們的社會脫節太久,他已經形成了地球人類的思維定勢,想要適應蟲族的社會模式,我想,是十分困難的。
“而且,我那時,唯恐他像他雌父一樣,空有那樣高的精神力等級,卻生出一副軟弱的一味逃避的性格來,若果真如此,他將難當大任。
“所以,直到我為他辦理並提交皇子身份的審核提案的那一天,我仍舊不認為,他能代替菲克,坐上那個位子。
“你知道的,我與溫特.布魯特那個老東西,一向不和,而且,因為萊格的緣故,我與菲克那小雄子,關係也極為生疏,所以,我始終是站在太子黨的對立麵的。
“可饒是我這樣的身份,和我這樣的立場,尚且不認為嵐望舒可以取代菲克,成為新的太子。
“你認為,內閣的其他成員,還有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還有地方的那些官員們,乃至整個亞特蘭核心星群的百姓們,他們又會怎麼想,怎麼看待這個從地球空降回來的皇子呢?
“是,從血統上來說,嵐望舒是二皇子,依照帝國律法,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他應當成為正統太子。
“可你我都清楚,儲君的廢立,不是單純一條憲章就可以定論的,否則,還要內閣做什麼,還要公檢法體係做什麼,還要百姓的公示檢舉投票程序做什麼呢?
“菲克在儲君這個位子上,坐了近十年了,你我都要承認,儲君的職責,他完成的很出色,從未行差踏錯一步。
“亞特蘭上下,對他都是認可,是擁護的。
“可嵐望舒,他有什麼資本,可以拿來和菲克爭呢?除了那單薄的一條‘無嫡立長’的憲章條款。
“是,你現在是他的雌君,這為他增加了籌碼,可你們的那一張婚書,是陛下禦賜的,不是嵐望舒自己爭取到的,那與他自身的能力,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他不過是一介草莽,碌碌無為,卻能成為你的雄主,心安理得地永遠活在你的蔭蔽之下,那麼擁有你做他的雌君這件事,非但不能成為他爭儲的助力,反倒會因此,在輿論上,讓他更加落了下風。
“如果他的精神力等級能高過菲克,或許他還能在往後內閣的儲君廢立會議上,多出一分勝算。
“可他連精神力等級,都比菲克差得遠了。那他還能倚仗什麼,來贏過菲克?”
說到這裡,法爾親王停頓下來,定定望著容玉煙的雙眼,然後一字一頓地說:
“玉煙,讓嵐望舒擔任特使團總指揮官,去西北星群平亂,確實冒險,可這也是他最大的機會。
“他需要這次任務,讓自己成長,讓自己證明給亞特蘭的所有子民看,他是有資格勝任儲君之位的。”
法爾親王說完這些,便不再開口,隻端起茶杯,平靜地看向容玉煙。
容玉煙將胸中的那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然後緩緩閉上眼。
他不得不承認,法爾親王這段言辭懇切的話語,是十分有道理的。
嵐望舒,他需要這次機會。
除非容玉煙不想讓嵐望舒坐上儲君之位,否則,這次任務,會是嵐望舒拿回儲君之位的最大助力。
可是,前提是,他真的能完成特使的任務。
如果他在出使西北期間,遭遇什麼不測,那現在說的一切,就都是空談!
容玉煙重新睜開眼,目光和先前,已經全然不同。
此刻,他不再是星際軍統帥,不再是容上將,而隻是嵐望舒的雌君,是那隻小蟲的舅舅。
“殿下,您說的,或許都是對的,可是,望舒他從地球回來以後,明麵上就遭遇了兩次刺殺,暗中更是不知遇到多少次挑釁。
“哪怕是在首都星這樣治安極好的地方,哪怕是在我身邊,在我的護佑下,他依舊還是不斷地受到傷害,您讓我如何能放心讓他去西北?
“西北地處偏遠,星際軍鞭長莫及,我不能離開星際軍基地,不可能繼續守護在他身側,那麼,他如果再遇到像前兩次那樣,甚至更大規模的刺殺,該怎麼辦?
“這次的特使任務,對於他而言,確實是個難得的機會,可如果這個機會,要讓他用命去換,那我情願他不要這個機會。
“如果他因此而無法服眾,無法獲得議事廳的青睞,那我情願他放棄儲君之位,隻要,他能安全,能健康,能好好地留在我身邊。”
聽到這裡,法爾親王無奈地搖頭,
“玉煙,你對望舒的愛,蒙蔽了你的雙眼,也讓你失去正常的判斷能力。
“你想想,哪怕望舒不去爭那個儲君之位,他的身份擺在那裡,你當真以為,他以後就能安全嗎?
“你可以護得了他一時,你能護得住他一世嗎?你能保證以後日日夜夜,他有危險的時候,你都一定在他身邊嗎?
“你不能,那麼,最好的方式,就該是讓他學會拿起武器,為自己的安全去戰鬥。”
說到這裡,法爾親王話鋒一轉,
“其實,此去西北,也沒有你想得那麼險惡,我會為他調派帝國最精銳的一批兵力,而且,他會提前獲得皇子的身份,受到皇子應有的特殊保護。
“核心星群上空布滿的那張星鏈,時刻為他保駕護航,他將再也不是現在這個脆弱的雄蟲,想要刺殺皇子,要付出多慘重的代價,你應該很清楚。”
聽到“星鏈”兩個字,容玉煙最後的那一點立場,也動搖了。
或許,他真的應該放手?
法爾親王默默地坐在容玉煙身側,將容玉煙此時的每一處細微神情,都看在眼裡。
他知道,容玉煙的內心,動搖了。
從理性的角度來講,容玉煙已經完全被他說服,隻是,容玉煙對嵐望舒的過度愛護,讓他很難開口講出放手的話來。
所以,法爾親王適時地拿出最後的殺手鐧——那是容玉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拒絕的殺手鐧。
“玉煙,這次特使團最高指揮官的任命,其實,並非你我可以決定的。”
聽到法爾親王的話,容玉煙眉頭輕蹙,一瞬間,他已經猜到法爾親王在暗示什麼,“您……是什麼意思?”
法爾親王抬起手,將自己的光腦賬號調出來,然後把一份加密的信函,送到容玉煙麵前去。
不需要看內容,隻是瞥一眼那正紅的底色和燙金的字體,容玉煙的一顆心,已然徹底沉下來。
那是國王陛下,親自發來的信函。
信函是以加密的形式,發給法爾親王的,在信裡,科爾陛下用極為憤怒的口吻,嚴肅地斥責法爾親王針對這幾次案件的處理方式是“冷血、無情、且極為不負責任的”。
信函的最後,科爾陛下表達了自己對法爾親王的姑息政策的深切失望,並且嚴正道:
[法爾,萊格不光是我的長子,他也是你的外孫,連這樣一隻蟲的性命,你尚且能看得這樣輕,那亞特蘭帝國其他百姓的性命,於你而言,怕是連草芥都不如。]
[你如此的行事方式,恐怕難當監國重任,攝政王一職,對外,仍由你掛名,於內閣之中,你便讓賢吧。]
容玉煙將信件瀏覽一遍,然後看向身邊的法爾親王,“陛下的意思……”
法爾親王點頭,“玉煙,這件事,不幸被你言中了。
“我這個當嶽父的,終究是不如你這唯一僅有的徒弟,更了解陛下。”
說罷,法爾親王將幾份擬好的聖旨,遞到容玉煙麵前去——
第一道聖旨中,科爾陛下譴責了巴布韋.法爾的不作為和姑息政策,決定對內革去巴布韋.法爾的攝政王職位,監國重任,暫時移交溫特.布魯特。
第二道聖旨中,陛下譴責了溫特.布魯特的魯莽和引狼入室,決定收繳其停駐在首都星領空的二十艘星艦,艦隊直接收編至禁衛軍麾下,溫特.布魯特暫時兼任監國之職時,勒令未經允許,不得踏出首都星半步。
第三道聖旨中,陛下譴責了梵德.馬克對星源網絡科技公司的管理不善,導致星源素失竊,決定暫時罷免其 CEO 職位,並吊銷星索科技有限公司等數家皇冠集團旗下公司的營業執照。
第四道聖旨中,陛下譴責了容玉煙利用星際軍的資源,以公謀私,違規對停靠在首都星領空的西北軍進行監控,給予口頭警告,要求其嚴肅紀律。
第五單聖旨中,陛下譴責了公安部部長伍梁棟的屍位素餐,和最高法院大法官愛普爾.梅的軟弱,均予以降職處分。
……
容玉煙將擺在自己麵前的那幾道聖旨掃視一遍,第一時間,明白了這幾道聖旨背後的份量——
內閣,變天了。
法爾親王猜到容玉煙心中所想,繼續道:
“玉煙,你也看到了,陛下對這次案件的處理結果,非常不滿意。
“之前針對萊格遇害案件臨時成立的審判庭的五個審判員,無差彆地,全部受到了陛下的嚴厲譴責和責罰。
“當然了,陛下對你依舊是愛護的,針對你的那道聖旨,隻是口頭的警告。
“我這邊就不同咯。看來,我先前一味姑息,引得陛下震怒。如今,我這攝政王的位子,果真是坐不穩了。”
法爾親王講出這話時,看起來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容玉煙摸不準他對於自己被革職一事,內心究竟是什麼想法。
思忖片刻,容玉煙還是試著為自己的師父、當今的皇帝陛下,辯護道:
“陛下他一向對事不對蟲,這次的案件,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並非針對您,隻是——”
“——我知道,”這時,法爾親王抬起手,打斷容玉煙,“你放心,老頭子我在內閣待了幾十年了,早看淡這些了,不至於因為一道指令,就對陛下懷恨在心的。”
實際上,法爾親王何止不會懷恨在心,他這次,簡直是因禍得福。
陛下不日就要回宮了,法爾親王在攝政王這個位子上,本來也做不了幾天了,而且如今亂子接連不斷地發生,攝政王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位子,法爾親王早就厭倦了。
如今提前讓他下來,他並沒有太多怨念,而且,布魯特那老東西帶過來的那批艦隊,收編到了他的禁衛軍麾下,這是被他撿了大便宜了,法爾親王如今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對陛下懷恨在心。
想到這裡,法爾親王輕聲哼笑,然後搖頭說:“陛下的這次任免,果真是滴水不漏。”
容玉煙點頭,“陛下做事,一向縝密。”
法爾親王這時順著容玉煙的話,緩緩點頭:“所以,如果我說,讓嵐望舒去西北,是陛下的意思,玉煙,你應當,再無話可說了吧?”
容玉煙看向法爾親王,眉頭輕蹙,“……陛下的意思?”
法爾親王應了一聲,然後,一揮手,調出了最後一道聖旨。
這也是容玉煙最在意的一道聖旨——
聖旨中,陛下要求內閣於三日內成立特使團,並出發前往西北,對最近出現的一係列案件徹查及追責,絕不姑息。
同時,聖旨中,任命嵐望舒為本次特使團最高指揮官,於西北星群調查時,特殊情況下,享有等同於國王的權力。
容玉煙盯著這最後一道旨意,眉頭越擰越緊。
他緊緊盯著那道聖旨中“嵐望舒”三個字,視線許久都沒有挪開。
這時,法爾親王卻一揮手,將那張聖旨收起來了,然後說:“玉煙,放手吧,讓那小雄子去西北闖一闖,這是陛下的意思。”
容玉煙沒有給出回應,但他原本緊緊握住光劍劍柄的手指,緩緩鬆開了。
*
皇宮裡,皇子寢殿中,一隻金發的年輕雄蟲,正仰麵躺在床榻上,伸展開手腳,身體擺成個“大”字,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上,低垂的水晶吊燈。
這時,一名內侍求見。
雄蟲騰的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招呼那內侍進來,急著問:“我舅舅願意來見我了嗎?”
內侍垂著頭,支支吾吾許久,“回稟殿下,馬克閣下他……他說、說……今日公司裡事務繁忙,實在是抽不出——”
“——滾!”
內侍的話講到一半,韋恩怒吼一聲,抬起手,將旁邊桌上的餐具連帶著盛放的飯菜一起,嘩啦啦全部摔向那內侍。
內侍被潑了一臉的飯菜湯汁,卻不敢有半句怨言,隻能縮著脖子,弓起背,慌慌張張轉身,退出去了。
韋恩重新躺回床榻上,盯著天花板,哀嚎一聲。
這時,房門再次被敲響。
啪!
韋恩抬手把床頭的茶壺丟到門上,一個“滾”字剛要喊出來,卻聽到房門外一個陌生的內侍的聲音響起:
“四殿下,奴才是太子殿下派來的,給殿下捎帶些東西。”
韋恩騰的一下,重新從床上彈起來,一揮手,將房門又打開了。
內侍走進來,垂頭看一眼滿地狼藉,小心翼翼繞開了,然後走到韋恩床邊來,高舉起手中的一個紙袋,送到韋恩麵前去,
“四殿下,這是太子殿下今天一早去宮外,特地等了一個小時,才買到的肉鬆酥,命小的給殿下您送過來,趁熱嘗嘗。
“太子殿下聽說,四殿下您在寢殿休息的這幾天,每天胃口不好,一直不怎麼吃飯,太子殿下擔心您餓壞了身體,這才專程送了您小時候最愛吃的肉鬆酥過來,還望您嘗嘗。”
韋恩把那紙袋接下來,打開了,拿了一顆圓滾滾的肉鬆酥出來,卻並沒有吃,隻是紅著眼眶,看向那內侍,問:
“我哥,他為什麼不來看我?”
內侍頭垂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回:
“四殿下,太子殿下始終惦記著您的,他也想來看您,可是,最近首都星動亂,四處都不太平,溫特公爵他派了許多西北軍,將太子殿下嚴密監視起來,勒令太子殿下決不允許擅自來您的寢殿探視。
“所以,四殿下,還望您,能體諒太子殿下的苦衷,殿下他說,最近這一兩日,一定竭儘所能,找到機會,來探望您。”
聽到內侍的話,韋恩的眼眶更紅了,他垂著頭,任由淚水從眼角湧出來,順著臉頰,滾到唇角,然後他抬起手,咬了一口肉鬆酥,和著眼淚,吃下去。
嘗不出滋味,嘴裡隻有眼淚的鹹澀。
韋恩哽咽著,對那內侍說:
“你回去吧,告訴我哥,我挺好的,沒什麼事,不用過來了。
“最近不太平,這麼關鍵的節骨眼,彆再節外生枝了,保住他的聲譽,比什麼都重要。”
內侍不敢多說什麼,隻恭恭敬敬行禮,“小的一定為您把話帶到。”
待那內侍離開,韋恩抱著肉鬆酥,重新躺回了床上,繼續盯著天花板。
房間裡,再次陷入死寂。
他被軟禁在這裡九天了,整整九天,除了那些個小內侍以外,一隻蟲,也沒來看過他……
想到這裡,韋恩眼眶發燙,淚水又湧了出來。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韋恩轉過頭,透過模糊的視線,隱約看到一個身姿挺拔的雄蟲的身影,走進了他的房間。
“哥……”
韋恩呢喃一聲,撐坐起來,高聲說:“哥!你來看我了?”
可話音未落,韋恩的笑容頃刻收斂了。
他看清了過來的那個身影,臉色瞬間變得陰沉,“怎麼是你?!你來乾什麼?看我的笑話?”
第58章
此時赫然站在門外的, 不是太子菲克,卻是韋恩最不想見到的那隻雄蟲,嵐望舒。
嵐望舒沒有理會韋恩的問題, 隻是默默地抬起腳, 跨過門檻, 走到房間裡來。
他垂下眼,瞥向腳邊散落一地的餐具碎片,一揮手,用精神力將那些碎片掃去一側, 然後徑直走到韋恩床榻邊,居高臨下看著他。
韋恩此時一頭金發睡得亂蓬蓬,或許是太久沒有離開過這間臥室了, 也懶得再整理儀容,便任由頭發亂翹著,衣衫也有些淩亂。
他臉上的淚痕還沒有乾, 瞪圓了一雙眼, 仰著頭,恨恨地望著嵐望舒,“你到底來乾什麼?”
問出這問題時, 韋恩警覺地看著嵐望舒,一隻手則隱蔽地放在了腰後,摸到那裡藏著的一把匕首的刀柄上。
嵐望舒將韋恩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忍不住想,現在的韋恩,像極了一隻被關在鐵籠子裡的還沒斷奶的小獅子, 有尖牙利爪,麵對敵人, 卻沒有任何反抗和自保的能力。
失去了母獅的庇佑,他恐怕,連一隻成年的小野貓都打不過。
可他又無法放下自己身為獅子的驕傲,看到嵐望舒靠近,便會亮出自己的小爪子,咧開嘴,齜出小獠牙,渾身的毛發都炸開,好像妄圖靠這種虛張聲勢,去把敵人嚇走。
殊不知,這樣的姿態,在籠子外的看客眼中,更覺得可笑,也越發突顯出小奶獅此刻內心的極度膽怯和無措。
嵐望舒在韋恩身邊的雕花扶手椅上坐下來,好整以暇地扯了扯袖口,“彆那麼大敵意,我隻是來看看你。”
韋恩自然不會相信嵐望舒會好心來看他,聞言,韋恩冷哼一聲,“你果然是來看我的笑話的?現在看到我過得這麼慘,你的目的達到了,你滿意了?”
聽到這裡,嵐望舒轉頭看向韋恩,“你不會愚蠢到,到現在,還覺得這些事是我做的吧?”
韋恩停頓片刻,心底是動搖的,可嘴巴卻強硬:“你不在的時候,這裡一切太平,你剛從地球回來沒多久,整個皇宮就被你攪得不得安寧,不是你,還能是誰做的?
“現在萊格死了,我被軟禁,我哥也被溫特大叔嚴密監控起來,隻有你,活的好好的,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把我們這些宮裡長大的一個一個都除掉,這樣你這地球回來的野……”
韋恩最後“野種”兩個字,講到一半,身體瑟縮一下,閉嘴了,因為他看到,嵐望舒的眼中,倏然有寒光閃現。
嵐望舒對自己雌父的聲譽,有多維護,韋恩是記得的。
他們之前在晚宴上,第一次見麵,韋恩就因為講了嵐望舒雌父的壞話,而被嵐望舒扇了一巴掌。
那時候韋恩風光無限,尚且拿嵐望舒毫無辦法,如今韋恩被剝奪了皇子權力,軟禁在這裡,無權無勢,自然不敢再挑釁麵前這雄蟲了。
他再不敢開口講一個字,身體悄悄往後挪了挪,遠離了嵐望舒一些。
嵐望舒這時緩緩開口:“這事是西北那邊的 PTG 做的,最高調查組和審判庭已經給了定論了。”
說到這裡,嵐望舒的身體朝韋恩的方向靠過去一些,“除了 PTG,你覺得,究竟是否有其他勢力和他們裡應外合呢?”
韋恩隱約猜到嵐望舒在暗示什麼,他本能地往一側躲開一些,眯起眼看向嵐望舒,然後抬高音量,憤憤然道:“我怎麼知道!反正我是被冤枉的!”
嵐望舒這時定定地直視著韋恩的雙眼,“你真的不知道嗎?”
不待韋恩再開口,嵐望舒一揮手,調出一張懸浮光屏,推到韋恩麵前去。
屏幕裡播放的,是萊格案的最高調查組成立的臨時審判庭的一段審訊視頻,被審訊的對象,正是韋恩。
在這段審訊記錄裡,韋恩被問到在送給萊格那份生日禮物之前,是否有其他蟲接近過那禮物盒,韋恩先是閃爍其詞,之後又一口否認。
也就是在這個地方,馬克有些失態地痛罵了韋恩一頓,見韋恩仍舊不肯鬆口,便選擇放棄自己的外甥,不再保他了。
而此刻,這段視頻,被嵐望舒重新調出來,擺在韋恩麵前。
隻看了一眼視頻裡的內容,韋恩的臉色頃刻變得慘白,
“你到底想乾什麼!你他媽又不是審判庭的成員,你有什麼資格再來審問我!”
嵐望舒鎮定自若地點頭,“對,我不是審判庭成員,我也沒打算審問你,我對你的回答,一點也不關心。
“你不用回答我的問題,你隻需要聽我說就好。
“萊格生日當天,你從你舅舅的公司裡打包了那份禮物之後,中途,是遇到了其他蟲的吧?
“讓我猜猜,是太子菲克的侍從?”
嵐望舒用看似不經意的口吻,講出最後那句話,卻是驚得韋恩一時間忘了該作何反應,隻能呆滯地望著他。
嵐望舒輕笑,“看你這反應,我猜對了?”
韋恩這時才重新回過神來,“放屁!我哥他絕對不可能會害我的!這事和我哥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想從我這裡套話?休想!”
“韋恩。”
嵐望舒這時沉聲喊道。
他的聲音是那麼冷靜,有一瞬間,韋恩都恍然覺得,是他哥菲克坐在他身邊,在喊他的名字。
韋恩抓狂的呼喊聲,戛然而止,怔怔看向嵐望舒。
嵐望舒繼續說:“我說了,我不是在審問你,我對你的答案,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管你送出去的那套作案工具,中間到底有沒有經過太子菲克的侍從的手,這些都不重要,反正這事已經蓋棺定論了。
“而且,其實說句心裡話,我也不太願意相信真的是菲克把作案工具掉包到你的禮物盒裡去的。
“那天生日宴有那麼多貴族子弟參加,不管他想拖哪個子弟下水,以他太子的能力和資源,想必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對他那麼死心塌地,他根本沒有必要為了乾掉萊格,損失你這麼一枚重要的棋子。”
嵐望舒分析得那麼細致又邏輯清晰,讓韋恩一時難以理解嵐望舒究竟要說什麼,總不會是過來教他怎麼巧妙地幫菲克脫罪吧?
但不管怎樣,嵐望舒的話,的確是在設身處地從菲克的角度出發而講出來的,這讓韋恩稍稍卸下心防,語氣也軟下來一些,
“我早說了,這事跟我和我哥都沒關係,是萊格自己蠢,被 PTG 蠱惑,做出那種出格的事,丟掉性命,也是他咎由自取。”
死者為大,嵐望舒並不想過多地去揣測萊格生前的心態,他見韋恩願意向他敞開心扉,便順勢說:
“不論這事背後的真相是什麼,可是,有一點,我想,你我都可以確定——
“那就是,太子菲克,他在萊格出事之前,就知道那天生日宴,一定有大事要發生,所以,他才會臨時推說有事不能參加,逃離那個是非之地,儘可能地,洗脫自己的嫌疑。
“韋恩,哪怕菲克沒有栽贓給你,可有一點,你無可否認,菲克在這件事上,對你的態度,是見死不救。”
嵐望舒的話,一字一句,都精準地刺在韋恩心頭。
韋恩依舊不肯鬆口,可他的眼眶,卻頃刻間,便變得通紅。
他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他沒有他哥菲克那麼少年老成,他被關在這寢殿裡這麼多天,那一點心氣早被消磨殆儘了。
“見死不救”四個字,像一根倒刺,紮在韋恩心尖上。
這麼多天,他獨自躺在這空蕩蕩的寢殿裡,卻一點都不敢去回想菲克在這件事裡究竟扮演什麼角色,因為他唯恐想得深了,牽動了那根倒刺,便會心痛。
可現在,嵐望舒卻偏偏要捏住那根倒刺,從他的心尖上,拔出來,剜起他心頭的皮肉,連著筋,帶著血。
眼見著韋恩顫抖的雙唇上,血色一點一點褪儘了,嵐望舒卻不肯放過他,繼續把話講完:
“如果菲克真的在意你,如果他真的當你是兄弟,哪怕他不在乎萊格和 PTG 做的那些交易,至少,他在自己選擇遠離是非之地的那天晚上,也應該給你遞個消息,提個醒的。
“這能有多難呢?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他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沒有跟你提過。
“你在審判庭上,為了保住他的聲譽,洗脫他的嫌疑,頂著你舅舅馬克的壓力,卻始終不肯鬆口,最終導致你成了本案嫌疑最重的貴族子弟,連皇子的權利都被剝奪。
“可菲克呢?他在事後,甚至不曾過來看你一眼吧?”
韋恩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因為心口的傷痛,又開始咆哮,發出無能狂怒的嘶吼:
“你閉嘴!我不想聽你說!我哥他是有苦衷的,他現在沒辦法來看我,不是他不想,是他身不由己!”
韋恩說著,手指緊緊攥著手中裝著肉鬆酥的紙盒,因為太用力,將那紙盒都捏破了,露出裡頭金黃色的肉鬆碎屑。
嵐望舒垂下視線,看一眼韋恩手中的紙盒,冷笑,
“到了這個時候,隻是隨便派個侍從去外麵買一盒肉鬆酥,就能把你收買了?
“菲克是太子,他如果真的想來看你,你以為,沒有西北軍的溫特公爵,真的能管得住他嗎?
“韋恩,承認吧,你犧牲自己皇子的權利,都要幫他洗脫嫌疑,可是,在菲克眼裡,你這個弟弟,根本比不過他的聲譽重要。”
韋恩此時,渾身都在顫抖著,可卻講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淚水糊滿了他的臉頰,從下巴滴落下去,粘濕了他手中的肉鬆酥紙盒。
他垂著頭,許久之後才沙啞著聲音,問:
“嵐望舒,你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挑撥我和我哥的關係?
“我連皇子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對你根本沒有任何威脅了,你為什麼還要來離間我和我哥的感情?”
嵐望舒盯著韋恩哭得狼狽的臉,靜靜等了一陣,再開口時,聲音變得柔軟,
“韋恩,我也是你哥哥。”
簡單的一句話,讓韋恩止住了哭聲,他抬起頭來,用淚水模糊的一雙眼,回望向嵐望舒。
嵐望舒繼續說:
“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不管我想不想,可是,我們身體裡,都流著克羅恩家的血脈。
“信不信由你,但我這次過來,不是落井下石,是真的想要幫你。”
韋恩的眼中,這時隻剩下深深的困惑,他發現,自己一點也看不透這隻從地球回來的雄蟲。
“幫我?現在,連我舅舅和我哥,都幫不了我,你一個無權無勢,連皇子都不是的雄蟲,能怎麼幫我?
“像現在這樣,每天來看我?陪我解悶?哼,謝謝,我不需要。”
“韋恩,”嵐望舒正色說,“我可以放你出去,恢複你皇子的權利。”
韋恩被嵐望舒那篤定的語氣,給鎮住,呆愣地看了他挺久,然後嗤笑一聲,
“騙子,不要講大話了,你以為你自己是誰?我父王?還是法爾爺爺?”
嵐望舒沒有理會韋恩那滿是嘲諷的話,隻抬起手,送出一張正紅底色的信函,
“你如果還想要繼續站在菲克那一邊,那就儘管被囚禁在這寢殿裡,等著他每天遠程給你投食好了。
“或者,你也可以試著認我這個哥哥,簽署這封任命書,然後,跟我一起,離開這裡。”
嵐望舒說罷,站起身來,緩步往門口走去。
韋恩將麵前那張信函打開,看到上麵的標題——
[出使西北特使團成員任命書]
任命書的最下麵,是特使團最高指揮官嵐望舒的親筆簽名。
到這一刻,韋恩才明白,嵐望舒不是在空口說白話,他是真的想,也真的能帶韋恩離開這座囚籠。
韋恩抬起一雙淚痕未乾的眼,看向嵐望舒的背影,問:
“為什麼……為什麼要幫我?”
他之前,明明幾次三番地羞辱嵐望舒,甚至到剛才那一刻,依舊對嵐望舒態度惡劣,為什麼,對方卻要這樣以德報怨?
嵐望舒沒有回頭,隻是頓住腳步,用平靜卻誠摯的語氣,回說:
“這座宮殿,太冷,冷到住在這裡的皇室成員,大多薄情。
“萊格臨死前告訴我,他的雙腿,遠比他雌父的性命重要。
“猶他對自己親生兄長的死,無動於衷。
“菲克在自己的聲譽麵前,連最衷心的弟弟也可以拋棄。
“隻有你,韋恩,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殘存的溫度。
“你是個愚蠢又跋扈的皇子,可是,你同時,也是個任性但重情的弟弟。
“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哥哥,我都不想,失去你這個弟弟。”
第59章
嵐望舒進去寢殿裡和韋恩聊天的時候, 巴布韋.風始終守在寢殿門口。
他斜倚在牆邊,垂著眼,看起來像一座雕塑, 一動不動, 實際上, 他正密切關注著寢殿裡的動靜。
韋恩的精神力等級在皇子裡不高,可是和嵐望舒單獨對上,還是綽綽有餘的,風怕嵐望舒有危險, 原本是想要陪他一起進去的,但被嵐望舒拒絕了,便隻能守在門外。
過了不久, 嵐望舒從寢殿裡走出來,朝風笑著,“走吧, 都搞定了。”
風直起身, 跟在嵐望舒身側,往外走,路上忍不住低聲問:“你覺得, 他會簽嗎?”
嵐望舒點頭,“當然了。”
這事對韋恩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確實沒有拒絕的理由。
想到這裡,風忍不住又問:“為什麼要招募他進特使團?”
嵐望舒臉上掛著那副陽光無害的笑容,“你不是都聽到了?”
風確實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包括最後, 嵐望舒那一段情真意切的內心剖白,可是……
如果風是第一天認識嵐望舒, 他可能真的會相信嵐望舒剛才那段話裡真摯的情感,可是,風是見過嵐望舒上一秒還和他扭打在一起,下一秒就變臉,偽裝成小綿羊的模樣,騙取他師父的同情的手段的。
想到這裡,風忍不住問:“你剛才告訴韋恩的那些話,是你的真心話嗎?”
嵐望舒原本雙手插在兜裡,正快步往前走著,聽到風的問題,他側過身,回頭看向風,微微偏著頭,笑容依舊,“想聽真話?”
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點頭。
嵐望舒將一隻手從兜裡拿出來,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兩個原因——
“第一,我需要一個傀儡。
“韋恩是個又蠢又直白的皇子,他動的那些心思,近乎透明,我完全不用擔心會被他的暗箭中傷,所以,拿他做傀儡,正合適。
“第二,我需要一個質子。
“梵德.馬克和他的星源網絡,如果真的對我雌父和我動過殺心,我去西北的這段時間,會是他動手的好時機,但我帶上他的外甥一起去,或許,能讓他有所收斂。”
聽到這裡,風意味深長地盯著嵐望舒的臉,看了許久,沒有講話。
這雄蟲,長得實在太漂亮,笑起來又那麼無辜,天然帶著迷惑性,常常讓蟲忘記,他其實,是一隻克羅恩家的雄蟲。
嵐望舒見對麵不說話,便將手收回口袋裡,“怎麼了?”
風的神情變得有些冷,“你拉我進特使團,也不是你原本說的那個原因吧?
“你其實,也把我當作質子?用我,來牽製我爺爺?”
嵐望舒聞言,微微一怔,很快搖頭,“不是,我是真的拿你當朋友,當然,你如果叫我一聲師爹,我也可以拿你當半個徒弟。”
如果是以前,風或許會被嵐望舒騙到,成功轉移話題,因為那一句“師爹”而和他吵起來,可現在,風卻是不相信嵐望舒的話的。
風可以確信,嵐望舒邀請他進特使團,和風的爺爺法爾親王,必定是脫不開關係的。
將風的神情看在眼裡,嵐望舒這時收斂了笑容,輕聲喊他的名字,
“風,我承認,我請你和我一起走,有其他原因,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哪怕你再怎麼裝得堅強,梵德.愛德華的死,還有萊格的那場意外,都在你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了。
“我想,如果你和我一起深入西北,一起將真相找出來,一起將那批幕後黑手繩之以法,或許,你心裡的不安和負罪感,會減輕一些吧?”
風定定地望著嵐望舒,莫名地,心頭有異樣感覺湧現,喉頭哽咽,在眼眶開始變得滾燙之前,他錯開眼,不再去看嵐望舒,隻嗤笑一聲,故作輕鬆地揶揄:
“你會那麼好心,擔心我會有不安和負罪感?我們的關係,好像也沒那麼鐵吧?”
嵐望舒這時聳聳肩,“當然沒有那麼鐵,我不是擔心你,我是怕你師父操心你的事,所以想為他分擔一些,誰讓我是你師爹不是?”
*
星際軍作戰指揮基地,統帥休息室,容玉煙一揮手,隔空將房門打開了,緩步走入玄關。
他視線微微垂著,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緒。
穿過會客廳,他將軍裝外套脫下來,掛在牆角的衣塔上,然後,在沙發處坐下來。
他從光腦賬號裡,把內閣最新公布的特使團核心成員名單調出來,看到名單下麵,蓋著的那枚象征內閣正式審議通過的紅章,輕輕歎息。
這時,他的小腿被軟綿綿的一團不明物體給圈住了。
容玉煙眉頭輕蹙,垂下視線,就見自己腿上粘著的,是一隻穿著西裝禮服的金色狐狸——
是嵐望舒在領證當天送給他的那隻新婚玩偶,那玩偶原本被他放在床頭的,此時卻抬起兩條軟綿綿的小手臂和兩隻粗短的小腿,手腳並用地扒拉在他腿上。
容玉煙此時脫了軍靴,隻穿著居家的拖鞋,他小腿筆直修長,小腿肚很細,可是被那狐狸玩偶的小身體抱住的時候,卻顯得很偉岸,像抱著一棵粗壯的大樹。
狐狸玩偶此時將頭仰起來,一動不動看著容玉煙。
玩偶的嘴巴是用棕色的棉線縫出來的,眼睛是兩枚琥珀色的圓形扣子,圓圓的大餅臉,上麵縫著兩個尖耳朵。
這樣一張玩偶臉,自然是不可能有任何表情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容玉煙總覺得在那張臉上,看到了那隻小雄蟲拿那雙無辜的眼看著他,翹起唇角朝他笑的樣子。
容玉煙伸出手,正要把那玩偶狐狸從腿上摘下來,這時,狐狸卻開口說話了:
“舅舅。”
是熟悉的小雄蟲的聲音,從玩偶身體裡發出來,應該是在裡麵裝了話筒之類的裝置。
“你能不能彆生氣了?”
玩偶繼續說,聲音小心翼翼的。
說完,玩偶順著容玉煙的褲管,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膝蓋上去,然後重新仰起臉,“特使團這事……是我不對,我錯了,舅舅。”
容玉煙在心中歎氣。
他的這隻小雄蟲,總是能這樣,先做了不顧後果的事,然後認錯的速度比誰都快,態度又極為誠懇,讓他原本淤積在胸中的火氣,根本沒辦法發泄出來。
“你錯哪了?”
容玉煙垂著眼,平靜地問那狐狸玩偶。
“我……我不該那麼輕易地接受內閣發過來的特使團的任命書?”
聽到這個答案,容玉煙聲音冷了幾分,“接受任命?”
顯然到現在小雄子還在為自己開脫,這讓容玉煙的語氣變得尖銳了許多,“你不會想說,你是被動接受了內閣的安排吧?”
玩偶不說話了,原本就沒有任何表情的大餅臉,在沉默的時候,顯得越發呆傻。
容玉煙目光變得凜冽,“嵐望舒。”他很少直呼嵐望舒的全名,此時吐詞清晰地喊出來,讓嵐望舒的心裡咯噔一聲,“有關特使的任命,不是你接受內閣的安排,而是內閣被你牽著鼻子走了吧?”
玩偶仍舊仰著臉,癡癡地看著容玉煙,一言不發。
容玉煙見他那裝傻充愣的模樣,不介意提醒他:“內閣官方谘詢平台?可真是彆出心裁。”
“舅舅……”
狐狸玩偶這時終於重新開口,“你、你都知道了?”
“嗯。”
容玉煙冷冷轉頭,看向不知何時已經爬到他肩頭來的狐狸玩偶。
那玩偶此時騎在他肩頭,為了維持平衡,兩隻手抱住他的脖子,一隻腳踩在他鎖骨上,扁圓的一張臉貼在他耳根處。
容玉煙對對方那蹬鼻子上臉的姿態,很是無奈,他抬起手,捏著那狐狸玩偶的腰,將玩偶扒拉下來,放在膝頭,然後,他抬眼看向臥室的門縫處,
“你打算一直這麼跟我講話?”
始終虛掩著的臥室門,這時終於打開了。
嵐望舒從門後走出來,躡手躡腳地來到容玉煙麵前,將頭埋進胸前,
“舅舅,我真的錯了,你彆生我氣,是我自己主動聯係的內閣,主動找法爾親王要的特使一職,我……我當時是被逼急了才會那樣的。
“我沒辦法永遠都待在這裡,永遠接受你的庇護。
“舅舅,我想靠自己去查明我雌父死亡的真相,我想直麵那些想要將我趕儘殺絕的勢力,我想……”我想成為可以配得上你的,值得你像愛雄主那樣去愛的,那樣一隻獨當一麵的雄蟲。
這最後一句話,嵐望舒沒能講出口。
“我知道,望舒。”
容玉煙輕聲回應。
嵐望舒這時抬起頭來,看向容玉煙。
他站在容玉煙麵前,比容玉煙高出許多,容玉煙端坐在沙發裡,被迫仰著頭,與他對視。
短暫地沉默之後,容玉煙抬起手,掌心托著嵐望舒下頜,手指在小蟲臉頰上輕輕摩挲,感受著小蟲皮膚的溫度。
分明是看得到摸得著的,可容玉煙卻覺得,麵前的小蟲,像一捧溫熱的細沙。
他越是想要用力攥緊,那細沙,就會越快地從他指縫之間流走。
嵐望舒,終究不是像嵐蝶衣那樣,漂亮又脆弱的鳳尾蝶,他是克羅恩家的雄蟲,他此時振翅拍打出的細微聲響,在不久的將來,恐怕,是會引得整個亞特蘭,都為之一顫的……
嵐望舒將容玉煙眼底的情緒看在眼裡,心中酸澀,他抬起手,握住容玉煙放在他臉側的手指,“舅舅……”
容玉煙輕聲應著,再開口時,語氣不再像剛才那樣冷冽,像是融化了的冰川,化作涓涓細流,流進嵐望舒心底,
“我不怪你,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
“望舒,我會等你回來。”
第60章
首都星, 從宇宙中遠遠看去,是一顆大氣層隱約閃爍著藍紫色光芒的藍色星球。
身處在首都星的中心區,感受到的, 是充滿科技感的繁華都市, 吵嚷的蟲群, 和喧鬨的霓虹。
西北星群,則正相反。
從宇宙中遙遙望去,西北星群,是由幾顆挨得很近的灰土色的行星組成。
身處在西北星群的任何一顆行星的表麵, 感受到的,都是破敗和蕭條。
寬闊的柏油路,雄偉的鋼鐵築成的橋梁和信號塔, 鱗次櫛比的混凝土樓宇,暗示著這裡也曾經如首都星那般繁華過。
隻是柏油路麵上遍布的坑坑窪窪,橋梁和鐵塔上爬滿的鏽跡, 還有空蕩的樓宇外立麵斑駁的牆皮, 讓過客一眼便能確信,這是一片蠻荒之地。
數十年來,PTG 的侵蝕和本地官民的縱容, 讓西北星群徹底被亞特蘭政府和權貴階級所拋棄,政府出台的各項發展政策絕不會傾斜向這片土地,技|術|封|鎖和經|濟|製|裁政策,卻是接踵而至。
最終導致這片星群原本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工業園區和手工作坊相繼倒閉,沒有新鮮的移民血液,本地原住民也迅速流失, 讓這片星群逐步變成一具將死的軀殼。
漫天飛舞的黃沙,仿佛是這塊土地臨死時吐出的濁氣。
四季如秋的呼嘯風聲, 好似這片星群生前最後的哀鳴。
就是在這樣的蠻荒之地上,卻有一片小區,綠樹成蔭,溪水潺潺,庭院深深,像沙漠中的一片綠洲,和周圍顯得格格不入。
在這片小區的正中心的位置,修建著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築群落,建築群落入口的那條碎石路旁,花壇中,一塊石碑上,刻著[沁心山莊]四個字。
一隻西裝革履、體態臃腫、頭發稀疏的中年雌蟲,此時正站在[沁心山莊]四個正紅漆的大字旁,臉上堆滿僵硬的笑容,望眼欲穿地看著道路儘頭。
西北星群的大氣層稀薄,離恒星較遠,所以一年四季,氣溫都偏低。
可就是在這樣寒冷的天氣,站在蕭瑟寒風中,那隻雌蟲的額頭上,卻布滿了汗水,汗水從額角沿著臉頰流到下巴處,又砸落在腳下地麵上,洇出一灘水跡。
雌蟲名叫龔自在,時任西北星群龍首星星主。
在他身後站著的那上百個雌蟲,和他一樣穿著政府統一配發的黑西裝,是他親手選拔組建的接待團。
龔自在和他的這百蟲接待團,最近這段時間,隻有一個任務——好好招待從首都星過來的特使團的核心成員。
龔自在從領導那裡收到的明麵上的要求,是“好好招待”,“務必讓每一位特使團核心成員滿意地來,滿意地走”。
可是龔自在為官多年,自然是懂得聽話外之音的。
領導所謂的“好好招待”,實際上,是要他嚴密監視特使團的一舉一動,同時,儘可能將特使團控製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讓特使團隻能看到應該看的,聽到應該聽到的。
這樣的任務,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相當艱巨。
龔自在絲毫不敢懈怠,從計算好了特使團到達的確切時間後,就早早地等在了他們為特使團安排的這處落腳的山莊,一等,就是一整天。
從日出等到日落,直等到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中,龔自在才終於遠遠地看到一排飛行器,落在了道路儘頭。
聽到那飛行器落在停機坪上的聲音,龔自在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放下了。
“歡迎領導大駕光臨!歡迎領導!歡迎歡迎!”
龔自在雖然體態臃腫,行動卻極為敏捷,領著自己的接待團,帶著一陣風迅速奔至飛行器艙門邊,將腰彎得很低,一邊向艙門處行禮,一邊不斷地高聲講著歡迎的話。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艙門處立即有一條紅毯鋪開了,紅毯從艙門外的舷梯,一直通往沁心山莊的餐廳入口處。
龔自在站在紅毯邊上,弓著背,抬起頭,看向最先從艙門走出來的領導。
這次特使團的核心成員名單,對西北星群是嚴格保密的,龔自在並不知道自己將要迎接的領導具體是誰,但他可以確定,對方必定是身份極為尊貴的,那四|大|家|族之一。
而且,從他的線蟲打探到的消息來看,總指揮官,很可能是一名皇子。
而看到頭一個走出來的那名年輕雄蟲的那一頭醒目的金發,龔自在第一時間,便認出了對方是誰。
這次特使團的最高指揮官,竟然是克羅恩.韋恩殿下?
這著實讓龔自在吃了一驚,可再細細想來,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萊格殿下出了那麼大的事,他的同雌父的弟弟猶他殿下肯定是要避嫌的,太子菲克殿下因為動機和溫特公爵的緣故,恐怕也不合適過來,而那位神秘的從地球回來的皇子,更是連身份都尚未公開,更加不適合前來。
這樣想來,恐怕唯一適合坐這個最高指揮官位子的,就隻剩下一個韋恩殿下了。
想到這裡,龔自在的笑容,變得很深——
韋恩殿下,他是有所了解的,這位皇子,雖然行事囂張跋扈,可卻是個什麼心思都擺在臉上的主。
要拿捏這樣一位主子,很容易。
龔自在微微上前一步,向韋恩伸出手,“韋恩殿下,您願意帶領特使團,前來我星調查,實在是卑職和整個西北星群的無尚榮幸!”
龔自在說著,頭一次,流露出了發自真心的笑意。
*
零度酒吧,是坐落在西北星群龍首星中心區內,酒吧一條街上,毫不起眼的一間。
占地麵積不大,卻是這整條街上,生意最紅火的一家店,因為在這裡,隻要肯花錢,可以嫖到整個龍首星最俊美的雌蟲。
相應的,這間酒吧裡慕名而來的雄蟲的數量,也遠遠多於其他地方。
亞特蘭帝國雌多雄少,在蟲丁寥落的西北,雄蟲更是少之又少,可是在零度酒吧,卻總能看到不少長相周正出手闊綽的雄蟲,這又變相成為了這裡的賣點,吸引了不少並非從事性|工作的雌蟲前來尋找床伴。
久而久之,零度酒吧成了龍首星的一處打卡聖地。
這打卡聖地每天都會吸引不少外地的雌雄蟲慕名前來,今晚,這些陌生的麵孔中,多出來一隻綠毛雄蟲,和一隻黑發雄蟲。
嵐望舒和萊格斯一起,坐在吧台邊上的沙發區,麵前擺著兩個酒杯,裡麵的酒,都幾乎沒碰過。
萊格斯是因為一晚上都忙著打卡拍照,顧不上喝,此時正舉著手環上的攝像頭,興奮地對著不遠處幾個衣著暴露的雌蟲拍攝著。
嵐望舒,則是單純地沒心思喝酒。
這還是他頭一次來酒吧這種地方,這裡並沒有他預想中的震耳欲聾的音樂,隻有舒緩的舞曲,夾雜著顧客們吵嚷的交談聲。
酒吧空間並不大,裡麵擠滿了懷揣著特殊需求的雌雄蟲,哪怕帶著阻隔貼,依舊難以阻擋住各種信息素的泄露。
不同味道的信息素,夾雜著酒精和汗液的味道,在房間裡蒸騰著,醺得嵐望舒大腦都有些混沌。
嵐望舒沒有像大多數顧客那樣關注著擁擠的舞池,也沒有像萊格斯那樣不斷地尋找雌蟲的身影,他的視線,始終放在不遠處吧台上的一隻蟲身上。
那隻蟲獨自坐在吧台邊上,點了這裡最便宜的一款酒,喝了一晚上。
從嵐望舒的角度,隻能看到那蟲的側臉。刀刻斧鑿一般的側臉線條,在酒吧不斷閃爍的燈光的映襯下,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隻可惜,這件藝術品,因為邋遢的外表,而蒙上灰塵。
那蟲看起來比嵐望舒略微年長幾歲,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連帽衫、牛仔褲、白球鞋。
黑色的連帽衫前胸後背上印的字已經全褪乾淨了,隻留下幾條淺淺的印記,牛仔褲洗到泛白,褲腿因為常年踩在地上,邊緣都磨破,白球鞋上滿是灰黑的汙漬,穿出了小臟鞋的效果。
嵐望舒正看得出神,視線倏忽被一道身影擋住了。
鼻息之間,傳來一股濃鬱的香氣,那香氣類似劣質香水的味道,十分刺鼻。
嵐望舒意識到那是雌蟲信息素的味道,眉頭輕蹙,抬起頭來,看到那散發出信息素的雌蟲,正朝他笑著。
雌蟲彎下腰來,一隻手搭在嵐望舒肩膀上,另外一隻夾著酒杯的手往前送了送,臉湊到嵐望舒耳邊來,
“閣下,要一起喝一杯嗎?”
雌蟲襯衫的扣子大半都解開了,俯身在嵐望舒耳邊講話的姿勢,露出胸前無限春光。
“不用,謝謝。”
嵐望舒抬起手,將那雌蟲輕輕朝一側推開。
他的手隻是虛扶著雌蟲的身體,推開的動作,是靠精神力來完成的。
很顯然,他全程都避免和那雌蟲出現任何肢體接觸。
這樣的排斥,讓雌蟲立即明白了麵前的雄蟲對他是一點那方麵的意思也沒有,雌蟲收斂笑意,直起身,轉過頭,順著嵐望舒的視線,朝吧台看過去,然後輕聲哼笑,
“閣下,那是一隻雄蟲。”
嵐望舒淡然回:“看出來了。”
雌蟲無法理解嵐望舒的反應,又說:“您也是一隻雄蟲吧?”
嵐望舒點頭,“嗯。”
雌蟲眯起眼,看看嵐望舒,又看看那雄蟲,低聲罵了一句,轉身離開了。
萊格斯這時拍完一輪,滿意地收起手環,轉身看向嵐望舒,見對方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沒動,驚得睜圓了一雙眼,
“舒哥,你盯著那雄蟲,看了快半個小時了!”
萊格斯覺得自己大哥可能是有點毛病在身上,來這麼一間網紅酒吧,不看雌蟲,卻盯著一隻雄蟲看了一晚上。
嵐望舒抬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你不覺得,那雄蟲很奇怪嗎?”
萊格斯眉頭皺在一起,一邊端起酒杯喝著酒,一邊把那吧台邊的雄蟲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哪裡奇怪了?除了長得很帥,穿得很邋遢,沒看出來有什麼奇怪的。”
“對,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嵐望舒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視線仍舊放在那雄蟲身上,“他長得,特彆帥,”
萊格斯放下酒杯,整張臉皺起來,搞不懂他大哥在講什麼高深莫測的話,“長得特彆帥……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也長得特彆帥啊!”
嵐望舒搖頭,“問題是,他長得,竟然比我還帥。”
“咳咳咳咳。”
萊格斯一口酒嗆在喉嚨裡,咳了許久,“大哥,那什麼,你這個說法,多少是有一點,太自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