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裡監門仔細查過二人的身份證明,皺眉費勁想了一番什麼,而後恍然大悟道:“哦!原來章兄說的,這幾日會從楚地來的人就是你們啊!”
夏翁拱手,主動道:“老夫攜良人、女孫遷徙至此,日後還望裡監門多加照顧。”
裡監門當即放鬆下來,爽快笑道:“哎呀,以後都是自鄉人,夏老兄不必多禮。章兄現在正在家中,還未出門,幾位快些去吧。”
說完他又偏頭問:“王小將軍,那你還進來嗎?”顯然是聽到了王離和稚唯的對話。
“就你耳朵好使。”王離隨意哼道,“忙著呢,今日就不給你核查本將軍'傳''驗'的機會了。”遂在裡監門摸著後腦勺的憨笑中,調轉馬頭帶衛士離開。
眾人為表尊重,皆目送他而去。
此時係統突然問起:“阿唯,你知道王家的門朝哪個方向開嗎?”
稚唯:“……”
係統撲哧一笑:“你果然是忘了問地址。”
稚唯磨磨牙。
她就說總感覺忘了什麼事。
淦!王離走得也太快了!
好在不是什麼大事。
稚唯閉著眼倔強道:[王離都沒想著告訴我……他既然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知道,那王家應當不難找,大不了就一路問過去。]
係統忍笑點頭。
待看不到王離身影後,夏翁收好裡監門交還回來的“傳”,根據他的指引,趕著馬車去往鄉嗇夫家。
“那個裡監門粗中有細,外憨內直。”半途中,夏媼悄聲
評價道,“像是個當間人的好料子。”
間人,即細作、間諜。
“說不定就是呢?”夏翁抬抬自己的右手以暗示,“他此前必是秦軍無疑。”
“一個傷退秦軍知道我們是楚人後,依舊對我們態度友好親熱……蒙中郎應該不隻是跟鄉嗇夫簡單'打了招呼'。”
稚唯低頭平捋著衣袖上的褶皺,玩味輕笑。
“也不知道這新安裡內,有多少人明裡暗裡清楚我們的事?”
這個問題,當稚唯二人被請進章家,看到大大咧咧擺在院子裡的踏碓和石磚磨後,就心知肚明——估計鄉嗇夫肯定是知道的。
章老丈如王離所說,是個不苟言笑,麵容嚴肅的人,趕來接待遠來的外客時,依舊不慌不忙,行路間腰背挺直,步伐穩紮。
稚唯暫時看不出這位老者有什麼傷痛,除了側臉上那道陳舊刀疤。
略微感到驚訝的大概是對方穿著葛衣草履便直直踏入正堂。
整個建章鄉就像半個軍營一樣,既然章老丈是這裡的一鄉之長,稚唯斷定他有軍功爵,且爵位還不低。
但穿得這麼簡樸並不代表對方輕視他們,觀其率直果斷的言行,更像是習慣如此裝扮,且根本不在意外人的目光。
在幾人互相見禮後。
老者簡短道:“可是為戶籍一事?跟我來吧。”然後可能是察覺自己語氣冷硬,頓了一下,又後補道,“你們遠道而來,當好生歇息。”
夏家聽懂了,這意思就是讓他們早點辦完正事早點回去休息。
不得不說,這關心也是很生硬了。
在去書房的路上,稚唯看到時不時有農戶鄉人熟門熟路地踏進章家前院,使用那裡的踏碓和石磚磨;接著在進入書房後,她又看到異常寬敞的居室內擺得滿滿當當的文書架子……
稚唯深度懷疑,這裡說是章家,其實是整個鄉裡的辦公之所吧?
但文書再多也難不倒章老丈,他在海量的竹簡木櫝中精準地找出夏家的新戶籍及新的身份證“驗”,在確認夏子推此人不在後,便開始比照他們二人進行核對。
大秦的戶籍內容非常詳細,不僅有姓名,身高,年齡,外貌特征,居住地,甚至連有沒有犯罪及多少財產都會記下。
除了財產一項因為變動太大,一般不會記得太明確,其他都要如實記錄。
章老丈便是對著夏家二人將這些問題一一問過去,並提筆對他們的麵容增加更為詳細的描述,最後拿出繩線要給他們量身高。
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年齡和身高都是“傅籍”的標準,而傅籍又關乎征兵。
因夏媼和稚唯是女子的原因,章老丈還喚來了自己的妻。
章媼看起來陪良人做慣了這些事,一邊笑意溫和得和她們搭話閒聊,一邊手腳麻利地打繩結,沒讓稚唯和夏媼等太久。
但兩個漢子結束得更快。
夏翁便向章老丈打聽:“章兄,我們入的可是民戶籍?”
章老丈在政事上顯然更有耐心,話也相對多些,他明白夏翁想問什麼,主動解釋道:“馬上就到九月'案比',為了方便入冊,現在你們的戶籍還是民籍,要是夏兄想入工籍的話,等年後再轉就好。”
係統疑惑:“案比是什麼?”
[你可以理解為大秦每年進行一次的人口普查。]
比起這個,稚唯更在意章老丈透露出的隱意:他知道夏翁是秦墨。
稚唯想了想,故作天真莽撞,試探了一句:“章翁,你可知我大父的爵位何時能夠確定下來?”
章老丈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大手輕拍稚唯的發頂,放緩聲音道:“莫急,年前肯定能定。”
“這樣哦。”稚唯背著手,揚起甜笑,“多謝章翁。”
“謝我什麼?”章老丈搖搖頭,生澀地回應道,“此事由縣裡負責,我幫不上忙。”
“那也多謝章翁告知!”
章老丈轉頭對夏翁平淡道:“夏兄的小女孫真知禮。”
此話明明是禮節性的誇讚,然而硬是讓夏翁從中聽出一點點羨慕和酸溜溜。
他看了眼笑容燦爛的稚唯,哈哈尬笑道:“讓章兄見笑了,阿唯她、她……”
還沒想出用詞,章媼已經忍不住伸指頭揉了揉稚唯的腮肉,語氣稀罕道:“好乖的小女子!章大母去給你拿好吃的。”
“謝謝章大母!”稚唯揪著她衣袖,仰頭撒嬌道,“但我不想吃魚膾哦。”
“好~給你拿糕糕!”章媼一臉寵溺應下來,對夏媼不無羨慕道,“夏阿嫂好福氣,可恨我隻有兩個小子,都還未成家,讓我與小女子無緣。”
夏媼毫不客氣承認道:“阿唯是很好。”
但想起女孫刻意賣萌撒嬌的動靜,她仍是控製不住嘴角一抽。
係統也“嘶”了一聲,牙酸道:“裝過頭了吧,阿唯?”
稚唯裝聽不見,兀自思索。
[章家翁媼知道大父是秦墨,知道新農具是大父做的,但對我的事好像知曉不深?驅蟲藥的存在也沒傳到這裡來。]
“是哦,”係統嘀咕道,“反正他們肯定不了解你的真實性格,定是沒聽過你的事跡。”
[嘖,好想知道蒙恬到底都對新安裡的人透露了什麼。]
稚唯對這種彆人或許掌握著有關她的情報,但她卻對此地一無所知的情況很不喜歡,也讓她坐不住。
避免被章老丈發現神情端倪,稚唯低著頭擺弄自己的香囊,思考在這處哪兒L哪兒L都是退役士卒的地方該怎麼做為。
好在稚童會有情緒起伏不定很正常,章老丈見小女子安靜下去,自娛自樂,也沒覺得奇怪,專心跟夏翁交代後續細節。
比如,為了保證戶籍內容的更新換代,黔首每年都要定期到裡典那裡主動申報自己的個人情況,更新上麵的內容。
因為章老丈就住在新安裡,所以目前裡長也是他,換句話說,明年如果夏家不搬家,他們就得來麻
煩章老丈了。
如果要出遠門,就必須當地裡長或者亭長開具身份證明“傳”,說明要到哪裡去,為什麼去,去多長時間等等。
稚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一邊想,她能在安豐縣做什麼事情都舉重若輕,跟她一開始堅持救治當地黔首有直接關係,她能贏得軍營士卒的信任也是因為救死扶傷。
可新安裡、乃至整個建章鄉的人即便是有傷也多是舊傷,她能為他們做的很有限,更不可能讓如裡監門那樣的殘疾斷肢複生。
稚唯有自信能夠潛移默化得到他們的認可和信任,但她現在偏偏缺少時間。
……離冬季不遠了。
而且這些退役士卒很是敏銳,對大秦的忠誠度拉到了滿值,是寧願忍饑餓凍也要服從命令的老秦人。
如果她短時間內得不到居住地鄉民的支持與信任,她無論做什麼事都將舉步維艱。
想想吧,這些退役士卒都可以是秦軍的眼線……
等等。
稚唯忽而感到一絲微妙。
是了,能讓這些人無條件服從的隻有軍令和政令。
所以蒙恬將她安置在此地果然是故意的。
除了她此前所想,是為了更好掌控她,不讓她投向其餘“六國餘孽”。
現在來看,此舉更是為了逼她不得不依靠大秦的力量。
“啊?”係統懵然,“什麼意思?”
[嗬,給他王上排憂解難呢。]
想明白的稚唯又恢複了淡定。
[避免我這個'得天所授'之人發展出自己的勢力,最終威脅到……王,所以就從一開始斷絕這種可能。]
見係統還是聽不懂,稚唯舉了個例子。
[雙腿殘廢的人不是無法奔跑嗎?他們打算廢掉我的腿,讓我以後但凡行動就隻能依靠大秦這輛輪椅。]
係統倒吸一口涼氣。
稚唯頭疼。
[真看得起我。]
[你猜秦王政知不知道呢?]
係統哽了一下:“……我賭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