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雲家中,從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隻因父兄在戰場上犯了事,牽連家眷,這才入了宮闈為奴。對這打仗的事,她自詡有幾分“心得”。
更何況,謝姑娘如今肚子裡還“裝”著一個小娃娃呢。
想到這裡,這小宮女越發不住地往謝沉沉那微隆起的小腹處瞥。
沉沉被她一語驚醒,回過神來,卻沒有追出門去的意思,反而衝人笑著擺擺手。
“回去吧。”她溫聲道。
離愁彆緒,不是沒有。
可她更明白,自己若是哭著送、送到城門外,魏棄心裡至少得要難受十天半個月。
與其讓他心裡一直記掛著、放不下心,連覺也睡不安穩,不如彼此留個念想——如此這般,她倒是終於明白了兩年前,魏棄不來送她的原因了。
也許她成長的腳步永遠比他慢上一步。
還好,總歸是能追上的。
沉沉一手護著小腹,轉身默默走向主殿。
正迎著簷下窩著那醒目的小白團子招手,忽然,她那瘦削的身形卻眼見得趔趄了下。
“……!”
原還怔怔站在原地的杏雨梨雲二人,心下頓時警鈴大作,三步並作兩步小跑上前,一左一右攙扶住她。
“姑娘?”杏雨一臉擔憂。
“我……沒事。”
沉沉額上發了幾滴虛汗。
顯然也被自己方才那突如其來的暈眩嚇得不輕,緩了好一陣,方才攥住兩人的手臂重新站直身體。
“許是昨夜受了涼罷,”她解釋,“總覺得熱,便不舍得關窗,大抵吹風……著涼了。”
然則兩個宮女裡,杏雨畢竟年長些,做事顧慮穩妥。
思忖片刻,仍是不放心,又提議道:“要不,還是請位太醫來替姑娘看看?”
這回沉沉沒有推脫,不猶豫地點了頭。
卻不想,杏雨這次請來的太醫實在大有來頭。
她等在殿中,循著腳步聲抬頭望去。
隻見那娃娃臉的醫士一臉戲謔,書中玉笛轉個不停,眼神與她撞在一處,又驀地輕笑了聲。
“陶……醫士。”舊怨曆曆在目,沉沉這一聲“醫士”,喊得不情不願。
陶朔顯然也聽出來了她的不滿意,作勢無奈地攤了攤手,“這不是,北疆用不上我,反倒叫我閒下來了麼?聽聞姑娘這有活兒乾,我便上趕著來了。”
沉沉:“……”
要說像從前陸德生那般位居末流的醫士,需要上趕著來討人歡心也就罷了,陶朔在太醫院、位置舉足輕重,還需要他“上趕著”?
陶朔迎上她那寫滿狐疑的目光,隻當看不見她臉上寫著“你有鬼”三個大字,坦蕩道:“風水輪流轉,終輪到我來伺候姑娘,幸而姑娘寬宏大量,想必容得下我。”
隻是搭個脈而已,怎麼說得好似他打算“投誠”似的。
沉沉嘴角抽抽。
與陶朔見過太多次,倒不必再隔層紗,索性示意杏雨梨雲把剛搬過來的屏風撤下。
她開門見山道:“陶醫士,如今殿下不在,我本是囚禁於此,也沒什麼容得下容不下的。但醫士從前做過的事,實在教人輕易忘不了。一場小病,也不必勞動您,不如,還是換李醫士來吧。”
“那牛鼻子老李?”陶朔輕嗤一聲,“連我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正好,我如今的病,也不過是小拇指般大小的病,”沉沉微微一笑,隨即抬手指向門外,“我身子重,這便不遠送了,醫士請回罷。”
陶朔:“……”
“陶醫士可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陶朔不語,卻“嘖”了聲,視線再度上下打量她一圈。
末了,悠然感歎道:“小拇指大——庸醫啊庸醫,這些時日,是怎麼敷衍你們的?你這身子,也過三個月了罷,彆人探不出原因,自己,難道也半點沒察覺?還是自欺欺人?”
沉沉微怔。
眉頭緊蹙著,她額上忽又滴下幾滴汗來。
腦海中各種念頭交錯閃過,最後,卻還是緊繃著小臉,一字一頓地向麵前人下了最後的逐客令:“不遠送了。”
陶朔知她心意已決,倒也沒再說什麼。
隻手裡玉笛在指尖輕佻轉上一圈,他說:“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便是日後還有再相見時候的意思。
......
沉沉知道他是話裡有話,卻沒想到,他們二人的“再相見”,當真來得那樣快。
五日後,在加重了每日補藥用量的情況下,她仍突發暈厥。
彼時,她正在蓮花池旁同謝肥肥玩鬨,若非反應及時,一把攥住池沿,險些便當頭栽倒下去。
杏雨請來沉沉指名的那位李太醫,把脈問診過後,那太醫卻隻直道奇怪。
“這,這脈象為何……”他臉色灰暗,嘴裡不住喃喃自語,“不可能診錯的,怎會如此……?”
沉沉聽得心下直跳,問他為何這般驚惶。
李太醫卻視線飄忽、避而不答,隻細細問了她這些時日進膳和用藥的情況,末了,仍是看不出有何問題,隻得又再懸絲診脈,呆坐在屏風後,凝神沉思許久。
這一次,無需他明說,沉沉已明白了,眼前因好脾氣好說話而被她“選中”的老太醫,是真正遇到了束手無策的問題。
李太醫回去後,陶朔第二次“不請自來”地登門。
沉沉看著他臉上那副“你看吧最後還是這樣”的欠打表情,忍了又忍,終於還是伸出手腕。
“這回不怕勞煩了?”陶朔說。
“陶醫士與我夫婦二人從前的事,總還是在心裡的,”沉沉就坡下驢,“但,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若陶醫士能助我保下這孩子,我會在信中向殿下寫明來龍去脈,待殿下凱旋,到時,他……自也會有他的決斷。”
在宮裡呆久了,她偶爾說話,竟也有幾分貴人們“話裡有話”的意味來。
沉沉心下咋舌,又好生感激了一番露華宮裡那兩位嚴格的教習嬤嬤。
“謝姑娘是個聰明人。”
陶朔卻隻朗然笑了:“他在的時候,可是不叫我踏進朝華宮一步的。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隻不過是想借殿下一小瓶血罷了,若是在姑娘這裡得了麵子,想來,一瓶血他會給的吧?”
“……”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沉沉正要往回縮手腕,陶朔卻冷不丁伸手、將她腕子一扣。
而後,臉上嬉皮笑臉的笑意便漸漸收斂。
望聞問切,細細將她有孕以來的情況概都問了個遍後,這位自詡醫術天下無雙的陶醫士,竟也和他口中“醫術不精、廢物一個”的李太醫般,蹙眉沉默許久。
隻不過。
相較於李太醫,他還是多問了她切中要害的一句:“——你吃過寒蛇膽?”
“啊?”
沉沉被問得一臉懵:“什麼蛇膽?我不敢吃那些……是什麼補藥麼?”
“寒蛇多出沒於沙漠,皮、肉、膽皆能入藥,但能讓身體虛寒至此的,非寒蛇膽不可。”
陶朔說:“你想想,自己可曾胡亂吃過什麼藥。”
沉沉聽他聲音嚴肅,不像隨口發問,不由也緊張起來,將自己這段時日吃過的補藥一一說了遍。
“都不是。再往前想。”
她隻好漸次往前推。
話趕話地,幾乎是絞儘腦汁回想。
她想起他說那寒蛇出沒於沙漠,又隨口提起:“說起沙漠,我確實去過,藥……有位鏢頭大哥,當時我們身陷險境,不得已要藥倒那擄走我們的首領,所以,他提供了一味叫‘催火毒’的藥。那藥無色無味,對身體傷害亦不大,隻對那些平日裡大魚大肉虛火旺的人有反應。當時,為引那首領中計,我也吃了些下過藥的食物,但吃過之後、又立馬吃了解藥——”
話音未落。
陶朔卻驀地冷笑一聲:“誰告訴你,它對身體傷害‘亦不大’了?”
“……”
“吃了解藥,”陶朔說,“誰告訴的你那藥有解藥?”
沉沉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心口卻“砰砰”直跳,一股莫名的恐慌讓她兩眼發昏——她忽的抬手撐住桌案。
以此支撐住忽又不受控製前栽的身體。
天旋地轉間,隻來得及說一聲“……救我”,她身子一軟,便在那突然襲來的暈眩下徹底失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