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誓言 “我與阿九一起,生死都在一處。……(2 / 2)

沉珠 林格啾 16977 字 2024-03-20

這些話,她從沒跟顧氏說起過,她從前描述在謝家的生活時,隻說大伯父疼愛她,大伯母寬容體己,堂姐與她情同姊妹。

顧氏聽得一愣,回過神來,沉默無言中,緊擁著她的手臂卻忽的收緊。

“他們都不……”

沉沉忙亡羊補牢地解釋道:“他們都不——嫌棄我,沉沉不做壞事,是好人,所以人人都喜歡我……而且,我還有阿九。”

對,阿九。

說起魏棄,她的語氣裡終於多出幾分真摯的甜蜜之意。

“我還有阿九,”沉沉說,“阿娘,他待我很好,我歡喜他。日後我和他,都會對阿娘很好很好。”

“……”

顧氏卻隻搖頭歎息:“芳娘,他的身份,終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

“可是,可是生來要做什麼人,他也沒得選呀。”沉沉小聲“爭辯”道。

“若是有得選,也許他更想做阿殷,做方大哥他們那樣自由自在的人呢……隻是,從來由不得他選罷了。總是這樣的,人人都推著他往前,好像他不會痛,不會受傷那樣。”

話落,兩人皆沉默片刻。

“芳娘,”許久,顧氏卻又扳正她的肩膀,低聲而鄭重其事地問道,“若是娘親現在同你說,斷了這份不該有的念頭,從此安心在江都城做從前的你,你願不願意?”

沉沉聞言一怔。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顧氏問她,願不願意離開魏棄。

在這之前,哪怕她已看出來顧氏對魏棄的不喜,看出來顧氏的忌諱與回避,可顧氏從沒有阻止過她與魏棄在一起。

“屆時,便是天子之威,娘親也願意拿命來抵償,換你自由。”顧氏說。

聲色何其堅定。

幾乎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可說完,她的呼吸卻仍止不住地顫抖:是了,畢竟,誰不怕死呢?

那是天子,是一國之主,是萬民之父,他要殺人,隻在一念之間。顧氏不止是謝沉沉的母親,還是蕭殷、蕭婉的生母,是蕭家的主母,她要說出這句話,已是做了最艱難也最大不韙的決定。

沉沉明白,所以淚流滿麵。

卻仍是哽咽著,搖頭道:“我不願意。阿娘,我既不願意拋下他,也不願意你拿命來換我。我便是死了,也絕不連累你,不連累阿殷,不連累這蕭府上下任何一個人。”

窗外風過葉動,樹影翩躚。

夜鳥似被驚動,振翅而去,

沉沉緊抱著顧氏,如少時一般,把腦袋埋進母親懷裡。

“我與阿九一起,生死都在一處,”她說,“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不牽累任何人。”

......

沉沉日日衣不解帶地照料顧氏,熬藥喂藥、伺候穿衣散步,大事小事,都不曾假手於人。

蕭老太太那邊,便沒這般好事了。

從前她病了,有顧氏這個好媳婦事事順著她、依著她、揣度她的心意,如今,顧氏也病了,她身邊就隻剩下幾個跟了幾十年的碎嘴子老奴。

喊不動就算了,喊得動的那兩個,做起事來也磨磨蹭蹭。

可真要說起趕人走,便又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跪在她床邊、哭著求她可憐一家老小,容她們在府上吃得一餐飽飯。

她本就打著清靜禮佛的名義住的遠,每日等著顧氏來跟前伺候,如今,顧氏不來了,這屋子卻簡直如荒廢一般冷冷清清。

傲氣了半輩子的老婦人,這時才明白過來:她的體麵也好,養尊處優也罷,其實,都是家裡那位真正當家的給的。

她與顧氏因為那謝家女的事日日爭執不休,早已離了心,兒子又久在外頭經商,照顧不得家裡……

想到自己日後的處境,這老婦人不由地悲從中來,把仆婦趕出屋去,掩麵泣了一場,哭累了,方才和衣睡去。

迷迷瞪瞪間,卻聽到外頭似爭吵起來。

小姑娘聲音利落乾脆:“如今都什麼時候了?為何還不備午膳,祖母本就生了病,正是需要調養身體的時候,你們倒好,閒得自在,坐在這便不動了?”

沉沉領著仆婦們備好午膳,走進屋中。

四下環顧,卻見老太太背身向裡躺著。

她連著喊了幾聲也不見應,轉念一想,老太太向來精明,見不得她這個“家醜”,也許是裝睡也說不定。

隻好略微提高聲音道:“祖母,阿娘恐家中仆婦躲懶,伺候不周,特地叫我前來探望。外頭煮了藥粥,也備了幾樣小菜,問過阿娘、想是合祖母口味的……我這便走了,不打擾祖母安寢。”

蕭老太太仍是背著身不答。

之後連著幾日,概都如此。

沉沉卻並不生氣,老實說,反倒覺得她不說話還好些——至少聽不到那些刁鑽刻薄挑刺的話,反而更樂得自在。

小姑娘每日按著顧氏囑托,給老太太做上幾樣養身開胃的小菜,再配上不同花樣的藥粥,便蹦蹦跳跳“功成身退”。

沒成想,十日後,這“啞巴”老太卻主動叫住了她。

“坐下一同吃些。”老婦人硬邦邦道。

“我……?”沉沉有些遲疑。

心說你看見我,還能吃得下麼,我看著你吃,我胃口也不好呀。

老婦人聞言,橫她一眼。

再開口時,語氣卻莫名軟化了些,隻道:“你做的東西,難道你吃不得?坐下罷。”

沉沉想著人畢竟是長輩,隻好坐下,陪她喝了碗粥。

回去同顧氏說起此事,顧氏沉默片刻,卻隻搖頭歎息:“人老,便會變,心也軟了。大概是見著你,想起故人……便由她去吧。”

沉沉沒有問,所謂的“故人”到底是誰。

反而是某日,聽老太太在桌上不經意地提起:“我從前亦有個孝順女兒。”

她好似忘了沉沉還坐在旁邊,兀自地陷入久遠回憶,麵上表情時而懷念,時而忿忿。

“阿蟬,她自幼性子嫻淑柔順,這江都城裡,認識她的,沒有不誇她的,都說娶了她、得是多大的福氣,相夫教子,宜室宜家……可後來……後來,她卻非要嫁給一個來路不明的燕人。”

老婦人說到這裡,忽便濕了眼眶:“離家千裡,身無依仗啊!幾年才有一次信來,那燕婦如何欺她,婆母淩虐、仆婦冷待,我的阿蟬,她受了多少苦!後來,竟是連通信亦斷了,如今,也不知身在何處,連是否尚在人世……也全不知曉。”

沉沉聽得默然。

許久,卻低低道:“你也有女兒,”她說,“可你對我阿娘一點也不好。她生了病,也不忘擔心你,讓我來探望你。你卻從始至終沒提過她一句。”

“怎麼?”

蕭老太太被她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末了,冷聲哼道:“這本就是她該做的!”

“可是,你見你女兒在婆家受苦的時候卻不這麼說,”沉沉說,“我阿娘,從前也是家中捧在掌中嗬護的女兒,不是生下來便為伺候你的。”

“放肆!放肆!”蕭老太太卻怒喝道,“誰不是這麼過來的?!我從前做媳婦的時候,難道不是伏小做低,事事忍讓?!”

“……”

“我阿蟬是整個江都城裡最賢淑聰慧的女兒家,還不是受了那麼多苦……憑什麼彆人家的女兒就能在夫家享福?憑什麼?!”

沉沉抿唇不語。

蕭老太太隻以為她被自己說動,又見這小女娘低垂下頭,模樣可親可憐,竟也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稍微平複了呼吸,便又道:“罷了,你年紀還小……”

“若是我,我一定不這麼想。”沉沉卻倏然抬頭,兩眼直直盯著她,輕聲道,“阿蟬姑姑受苦,不是我娘親害的,你做媳婦時受苦,也不是我娘親的錯。可她明知你有意苛待她,還事事以你為先——如果是我,我是你,祖母。我隻會覺得,若是從我開始,對我的兒媳婦好一些,或許,我的孫女、阿蟬姑姑的女兒,再下一輩的女孩兒,便會少受些苦。”

“……”

“我在學堂上學,見了許多彆人家的姊妹,她們明明與我素不相識,卻也憐我瘦弱,怕我吃苦,爭相對我好。我也是女子,設身處地,我隻覺得,世間的女兒家,沒有不好的。她們比那些隻會躲在女人後頭,出了事便推給女兒家爭風吃醋、說她們不懂事的男人好多了。”

這世上,上至後宮,下至後宅,其實哪裡不是呢?

沉沉放下筷子,幽然歎息一聲。

......

半月後,顧氏二嫁的夫婿、亦是蕭家的男主人——蕭程,匆忙返鄉,探望病中的老母親。

男人一進門,便習慣性地往佛堂大步而去,卻被後腳趕來的管家攔下,隻說如今老夫人搬了處院子。

“娘竟舍得拋下她那座佛堂了?”蕭程震驚。

老管家笑而不語,引著他往顧氏的院子去。臨到門前,卻又拐了個彎,進了旁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偏院。

老婦人正在院子裡品茶吃糕、優哉遊哉地曬太陽。

旁邊的年輕丫鬟懷裡抱著蕭婉,嘻嘻哈哈地笑鬨不停——

這出奇溫馨的場麵,與平素那隻知吃齋念佛、受不了丁點吵鬨的老婦人,哪還有半點乾係?

蕭程有些懵。

隻是,母子相見,卻仍免不了一番泣淚相對。

末了,蕭程輕咳兩聲,又忽義憤填膺地一拍桌案:“那謝家女呢?”他終於想起正事。

“顧氏也著實不知輕重,這麼個肆意妄為、不檢點的女兒,合該逐出門去,以免辱沒家風,她竟還敢帶進我蕭家來!”說著厲害話,眼睛卻心虛地往旁邊瞟,“這、這,兒子絕忍不得,這便把那謝家女……”

話音未落。

“沉沉!”

旁邊的老婦人卻倏然笑起,看向他身後。

蕭程循聲回望,隻見一麵容清秀、膚若凝脂的粉衣少女,一手牽著剛下學的蕭殷。兩人手裡各一串紅豔欲滴的冰糖葫蘆,饜足地舔著,表情如出一轍。

身後,素衣少年不遠不近地跟著。

小姑娘吃了一顆,又把手裡隻剩四顆的冰糖葫蘆遞出去,遞到少年嘴邊,似乎哄著他吃。

少年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終是低頭咬了半顆。

而後。

這貌若謫仙,氣質淩然的少年——嘴邊,便被她拔簽子的動作帶上一條長長的糖漬。

他蹙眉,她大笑,拍拍蕭殷的肩膀回頭看。

一大一小,皆笑得彎了腰,那少年額頭青筋直跳,末了,忽的撚起她手。

而後。

“光明正大”地,借她衣袖擦了嘴,又把那衣袖飄然扔開。

這兩人,這輩子,是和袖子當抹布過不去了。

“我的新裙子!”謝沉沉從傻眼中回神,卻忽的慘叫起來,“我昨日剛買的!阿九——!”

竟就這麼在院子裡追打起來,好不歡樂。

……亦果然年輕。

蕭程看得默然。

頓了頓,又回頭問:“娘,這、這就是那……”

那,不知羞不知恥,與小白臉整日廝混的謝家女?

老婦人眼神飄忽,避而不答。隻道:“你既回來了,正好,有件事要辦,可少不了你的份。”

“何事?”蕭程問,“但聽娘親吩咐,隻是兒子還需、需與那顧氏……”

總得問問家中賢妻的意見吧!蕭程心裡叫苦不迭。這媳婦兒和老娘不對付,的確難辦,隻能他來做這兩麵人。

老婦人卻道:“你瞧,咱們家沉沉,與那位少年,是否郎才女貌?”

“……”咱們家?

“我瞧著,甚是般配。”老婦人又說,“他們到這也有數月,這喜事麼,終究不能耽擱太久。你既回來了,便一並將事辦了吧。”

“……”什、什麼事?

“自然是嫁女兒的大事!”蕭老太太瞪著自家那不知味的蠢笨兒子。

語畢,又笑起,衝不遠處那哭喪著臉的小姑娘道:“沉沉,阿殷!……哭什麼,一件衣裳罷了,快到祖母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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