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求生 “我想活下去。”(2 / 2)

沉珠 林格啾 16355 字 2024-03-20

身後,倏然傳來一陣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緊接著,是陌生卻亦熟悉無比的一句:“阿毗!”

那聲音似痛極悔極,他一瞬懷疑是幻覺抑或真實,卻還是遲疑著回過頭去。

魏崢立在殿門前,背著光,瞧不清臉上神色。

可見他回頭,仍是幾步上前,將他扶坐在床邊。

男人不住輕撫著他的臉,他的手臂。似乎唯有以此,才能確認眼前渾身沐血的少年還有幾分活氣。

“阿毗,”魏崢道,“為何會這樣?你……這是,又發病了?”

魏棄沒有回答。

他眼裡的魏崢已經扭曲變形,難以辨認,或者說,此刻他入目所見,所有的東西,都在逐漸變得麵目全非。他清楚自己已經開始喪失理智——腦子裡仿佛隻有破壞和自戕兩件事。

……他必須到一個沒有人找到的地方去。

他要熬過這一次,熬過……每一次。

熬到,熬到……

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離開這個地方。

見世間百態,看萬水千山,最後——再去那個,名叫“江都”的小城看一眼……

魏棄推開魏崢,掙紮著摔倒在地。

他用爬,也要爬進曾經最不願待的地宮,他知道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唯有活下去……

到這一刻。

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麗姬臨死時留下的最後願望,是希望他不要報仇,好好地活著。

人死如燈滅。

他本也可以有選擇,不做天平兩端,永遠被拋棄的那一個。

“阿毗。”

魏崢卻又一次攔在他麵前,蹲下身來,扶起他。

這一次,男人直視著他的眼睛。

那雙一貫沉凝而清明的眼睛,卻漚得深紅一片。魏棄似乎意識到什麼,渾身倏然繃緊。

汗意如瀑。

“放過……”他的聲音已然因痛苦而含混不清。

可他仍是,平生第一次——願意舍棄一切,舍棄清高與自尊,隻是近乎哀求地說:“放過,我……我,想……”

他才十五歲。

他隻不過是個十五歲、卻從未嘗過鮮衣怒馬滋味,一生囚困於此的少年。

我想活下去。

如此簡單的五個字。

可他終究沒有機會說完,一息過後,身體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生氣,一瞬軟倒下去。

汗與血,在地上暈開一地濕漬,他用儘最後力氣低頭,看向那把沒入他心臟的匕首。

他卻幾乎感覺不到痛,隻是低頭,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刀柄,那雕工精美的花紋,看向那、似乎唯恐他不死,直至這一刻,仍然緊握住匕首、甚至又一次攪動、加深傷口的——那雙手。

刀刃穿過他的皮肉,骨血,而後,仿佛有輕微的“嗬拉”一聲傳來。

他聽得很清楚,卻花了很久時間,才意識到,那是穿過他脊背的聲音。

這把匕首,幾乎把他釘在了地上。

他起初還能喘息,後來,呼吸似乎都染上腥氣,他的意識逐漸渙散。

“阿毗。”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

唯有魏崢的聲音幽幽傳來耳邊,伴隨著後腳趕至的一眾紛亂腳步——而男人依舊輕撫著他的麵龐,低聲說:“父皇不願看你這般毫無尊嚴的活著。父皇寧可你……”

後頭的話,他卻再也聽不清了。

*

蕭殷從蕭家祖母院中出來,一扭頭,便喜氣洋洋地來偏院找謝沉沉,想炫耀自己今日為她在祖母跟前出氣的功勞:方才,他要祖母不許欺負她、不許讓她乾不喜歡的事,祖母可都笑嗬嗬地答應了。

要不是他,她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想到這裡,他的尾巴不免翹到天上去。

誰知等他大喇喇推門走進謝沉沉房裡,卻見謝沉沉正翻箱倒櫃地收拾行囊,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你這是——!”

蕭殷一驚,立刻叫出聲。

沉沉怕他鬨出太大動靜,慌忙捂住他的嘴,又連連在嘴邊比著“噓”的手勢。

確認蕭殷不會再大吵大鬨,這才鬆開了手,順手合上門。

“你這是要乾嘛?”蕭殷圍著她左看右看,皺著眉頭問,“你要走?去哪裡?有沒有和阿娘說?”

沉沉覺得騙一個孩子實在不妥——而且眼下這被現場抓包的情況,八成也騙不過。

於是,邊蹲下身收拾行李,乾脆也老實交代了:“嗯,我要去找個人,”她說,“怕老……怕你祖母不願放人,所以得偷偷地去。你不能告訴彆人。”

“找誰?”蕭殷問。

“跟你說過的,”沉沉道,“就是那個,很遠的地方,住著的大美人。他現在去了一個更遠的地方,我要去投、呃,去找他。”

蕭殷觀察她表情,半晌,卻隻抱臂冷哼一聲:“借口!”

“你是不是不想每日接我下學了,覺得在我家受委屈了,所以要偷摸溜走?我這就去告訴阿娘!”他說著便要往屋外走。

“等等——!”

沉沉恐他壞事,急忙拉住他:“我沒有騙你!”

“那是我……很重要的一個朋友。朋友有難,阿殷,如果是你,你幫不幫?你之前不是還為了黃家的小五娘和金家的小少爺打架麼?我也一樣。而且我的朋友,他很可憐,之前他就病得險些死了,如今又被拉去一個很危險、每天都在死人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他。”

她說得真摯,表情更真誠。

豈料蕭殷小小年紀,看人卻頗為一針見血,聞言,當即上下打量她一眼,狐疑道:“可是,你?去了能幫上什麼忙?你能打得過彆人麼?”

沉沉:“……”

這反應,說來倒和半個時辰前的方武頗為相似。

隻不過方武畢竟是個走南闖北的江湖人,眼神因此也識趣地稍收斂一些:他來告訴她消息,純粹隻是通知一聲,萬沒想過要她幫什麼忙。

她一個小女子,不會武藝,又瘦弱得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得上什麼?不添亂就好了。

是以,方武得知她要前去定風城,第一反應便是連連勸阻,一萬個使不得。後來又說,要先傳信問過顧華章再做決定——可是信鴿一去一回得耽擱多久?她等不得那麼久了。

魏棄……也許也等不得那麼久了。

沉沉想起那日天佛禪寺中的簽文,又想起少時曾在大伯父口中聽說過的北境燕人之殘暴:一年前,謝善正是死於北疆戰場。身為主將,不幸被俘,後遭五馬分屍,死狀慘烈。

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魏棄這麼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人,突然出現在北疆,若真如方武剛才所言,連戰連勝,幾乎如殺神一般、將燕人打得潰不成軍,其背後必然有什麼外人不可窺得的秘密。

因此,思忖片刻,還是答應了方武傳信上京,隻不過,是告知一聲自己也會前去定風城,拜托顧叔想辦法與魏棄重新通信、確認他那邊究竟是何情況。

緊接著,便從首飾盒裡找出幾件最值錢的交給方武,叮囑他為她挑匹快馬,再雇兩名信得過的、願意隨她冒險去趟北疆的鏢師,便自顧自收拾起行囊來。

方武見勸不動她,又怕她單獨上路更危險,這才不得不勉強應了。

......

“你還是彆白費力氣了。”

眼前的蕭殷,說話卻顯然比方武直白得多:“而且你找到人了又怎麼樣?你自己說的,那個大美人身份不一般,又不會跟你走,”他嗤道,“你在這裡好好待著不好麼?大美人送你回家,你現在又跑回去,如果我是他,一定氣死了。”

“真的?”沉沉手上動作一頓,將信將疑。

可不等蕭殷回答,她立刻又自問自答道:“他、他生氣,應當也不會殺我罷?隻要不殺我……那,那都是好說的。”

蕭殷:“……?”

你的要求也忒低了點。

“隻是阿殷。”沉沉回過神來,忽的一臉嚴肅。

從桌上抽出那封壓在茶壺下的書信托他轉交,又低聲道:“我這一趟,可能會去很久,阿娘也許會很傷心,你要替我好好照顧阿娘,代我把這封信交給她,告訴她,我一定會回來。”

她知道自己如若當麵和阿娘道彆,一定哭得走不動道。

為了不讓離彆傷情拖著腳步,也隻能這樣了,沉沉想。還好她彆的沒有,就是福大命大——簡稱能屈能伸,活下來,回家來,想來不成大問題——

這時的謝沉沉。

顯然還對所謂的戰場殘酷沒有太多的概念。

畢竟,她對戰場、對打仗,所有的認識,也不過來源於一些捕風捉影的故事和謝家大伯父哄孩子的隻言片語。

說完,她又從懷裡抓出一把飴糖來,塞進蕭殷手裡。

頗有點“賄/賂”的意思。

“……嘁。”

蕭殷卻看不上,也不接。

隻不情不願地撇嘴,小聲問:“就非去不可麼?你說你日夜趕路,回來也花了兩個月。那,一去一回,不都要到過年的時候了麼?”

沉沉聞言笑了,說那正好呢,年節的時候好吃的最多,從前一年到頭,最盼著就是這幾天。

又說也許我那朋友興許也跟著來呢?

到時候,讓他也見見我們江都城有多熱鬨。他平日裡,天天悶在一個地方,也許還不如阿殷你有見識呢——

“……唉。”

說完,笑完,卻才有絲絲點點的惘然和迷茫湧上心頭。

沉沉伸出手去,若有所思地輕撫著蕭殷的臉。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去,”她喃喃說,“但我知道,他很可憐。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真的很可憐。我覺得,他不喜歡打仗,也不喜歡做彆人手裡的棋子和玩意兒,可是……怎麼就總是逃不過呢?”

都已經退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了,為什麼還是要被拎出去做“遮羞布”和“擋箭牌”呢?

也許她找到他,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可是,如果連她也不管他——如果他真的就像大師解簽時說的那樣有去無回,她日後一定會後悔的。

會在每一次想起他的時候,都悔得抓心撓肺,悔得睡不著覺。

所以,哪怕是為了以後能睡好覺,吃好喝好得地過完下半輩子,她也一定要去。

至於“天懲”什麼的——

聽不懂,就當它不存在好了。

沉沉下定決心。

“其實。”

蕭殷卻突然問:“你是不是不想嫁給金二哥,所以找個借口逃婚啊?”

“……?!”

她被人揭穿另一層心事,登時嚇得一抖,忙道:“怎、怎麼會!”

她、她可是忠心耿耿向殿下的!完全沒有投奔殿下主持公道的心思啊……最多……最多算,趕巧。

對!趕巧。

她對殿下之心,可是發過誓,天地為證,日月可鑒的。

容不得半點玷汙!

沉沉握緊拳頭:“總之你千萬不能告訴阿娘!”說完,又小聲補充道,“還有,下次若是再碰著學堂裡那個金家小少爺,你幫我跟他說,煩請他向金家二少轉告一聲——”

“就說我、我其實早已經嫁過人啦!所以不能嫁給他,還請他不要介懷,另尋佳人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