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隻覺得昏慘慘末路將近,他如兄長說的一樣沒有放棄,但是當天沒有等到回複,晚上沒有等到回複。
今日上午,他被延尉從牢裡趕出奔赴刑場。
人莫不貪生怕死,張俊看見一臉凶煞的劊子手,再看到那沾滿血鏽的大刀,渾身發軟,幾乎要跌倒。
他被人架著跪在刑台上,突然聽到一陣嚎哭聲。那是他的兄長,自幼相依為命的兄長。
張俊突然笑了,悲傷地笑了。這世間他若死了,恐怕也唯有他同產兄長為他悲傷難過。
張龕踉蹌著撲向張俊,卻被兵士拽起拉到一邊。他爬起又撲向弟弟,兵士又將他拽拖到外麵。如是再三,眾人莫不悲傷。
延尉看了也於心不忍,命兵士站在一邊,讓兩兄弟道彆。張龕連滾帶爬地來到張俊的身邊,兄弟二人抱頭痛哭。
張龕伸手將張俊雜亂的頭發撥開露出臟汙的臉,忍淚用帕子為他擦臉,道:“是兄長無能,救不了你,我負了阿母所托,沒有將你護好。”
張俊此時反而清醒過來,苦笑道:“弟弟犯錯連累了兄長,是我對不起你。”
張龕聞言泣不成聲,取出袖中的革囊,喂到張俊的嘴邊:“二郎,喝幾口酒就什麼也不怕了。”
張俊的眼淚簌簌流下來,就著張龕手裡的革囊喝起來,酒味辛辣,衝得人眼淚直流。
“大兄對不起,我負了聖恩,又辜負你的期待,待來世咱們就不做兄弟了,免得我再拖累你。”
張龕將張俊耳畔的亂發彆到他耳後,道:“說什麼胡話,來世大兄一定好好教導你,咱們還做兄弟。”
“把他們拉開,時間快到了。”延尉看了眼日頭,眯著眼睛道。
兵士聽了,上前將張龕架起往外邊拖,張俊看著兄長又哭又笑。
一件看來不起眼的事情卻將他送入末路,張俊心中的悔恨早已將他淹沒。
張龕癱坐在地,捶地大哭,渾身充滿了無力和悲傷。
“刀下留人!”張龕覺得腦子混混沌沌地,竟然出現了幻覺。
“皇太後有詔,改張俊斬刑為流放。”中常侍說著勒緊馬,然後一躍而下,看了眼依然健在的張俊,心中道,自己說不會晚就不會晚嘛。
中常侍大步走到延尉身前,宣讀皇太後的詔令。延尉恭敬地接過來,道:“下臣謹遵皇太後命令。中貴人,你一路飛馳而來,想必是累了,請上座歇歇。”
瞧瞧這延尉說的什麼鬼話,誰沒事願意看殺人?中常侍拒絕了延尉的提議,看了一眼張俊,嗤笑一聲,然後騎馬離開。
若非皇太後心善,這擺不正自己位置的人早就成為刀下亡魂了。論識時務,還是他們這些宦者最厲害。
張俊茫然地站起來,眼前的一切如夢如幻,隻覺得不真實。
他認為他現在是死後出竅的神魂,飄飄然不知道要往何方。
滿身血氣的兵士攔住恍如夢
遊的張俊。改判又不是無罪釋放,這人要去哪裡?
張龕回過神,跑過來抱住弟弟,激動道:“二郎你的命保住了,你的命保住了……”
“我的命保住了?我這沒死……沒死……哈哈……沒死……”張俊喃喃道。
張龕神色一變,知道弟弟這是迷了心,連忙將革囊中剩餘的酒灌入他的嘴裡。
張俊嗆了一口,徹底回神,喜極而泣抱住張龕大哭。
“兄長,我以後都改了!都改了!”
張龕激動地拍著弟弟的後背,道:“嗯嗯,彆怕,我一直會陪著你。”
看不成殺人,圍觀的眾人非但沒有失望,反而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津津樂道。無論是兄弟情深,還是中貴人刀下留人,都十分引人入勝感人心弦。
百姓們心滿意足地散去,一邊走一邊和身邊的人討論。彆人的悲歡離開,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張俊重新被押回牢中,劫後餘生的他從獄吏那裡要了紙和筆,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感謝信,托兄長轉給皇太後。
張俊被改判流放蒼梧,後日就要啟程。嶺南是蠻荒煙瘴之地,在往常或許被張俊認為是死路,但在刑場走一遭後,他心境大變,竟然覺得蒼梧郡也極好。
過了兩日,張俊在牢中翹首期盼,仍然看不見兄長,抿著嘴跟隨押送的士兵往外走。
一步一回頭,然而依然不見兄長來相送。
張俊心中說不出的失落,或許兄長正在尚書台努力工作彌補自己闖下來的滔天大禍呢。
突然,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張俊猛地回頭,隻見他兄長趕著一輛驢車追來。
“兄長,你?”張俊看著張龕一身布衣,粗陋的驢車放著行禮。
張龕笑起來道:“終於趕上了。咱們一起從蜀中出來,路上艱難備至,現在去蒼梧的路上估計也差不多。我不放心你,咱們一起過去。”
張俊驚訝地張大嘴巴:“兄長,你……你你辭官了?”
張龕又笑道:“我本想辭官,但皇太後仁慈,任命為兄為高要縣令,挨著你去的縣,正好順路。咱們一起走!”
“嗯。”張俊重重地應道,他的內心仿佛充滿了力量。
他為自己的狂妄自負付出了代價,友人流放,司空自殺,長官降職……這些都成為壓在他心頭的巨石,讓他喘不過氣起來。
然而兄長的陪伴卻讓他又燃起對生活的希望。
押送的士兵為這兩人的兄弟感情所感動,笑道:“張明府,此去蒼梧萬裡之遙,渡江跨河,隻怕你的驢車過不去。”
張龕道:“走到哪兒算哪兒,驢車過不去,我還有兩條腿。這車上還有空,幾位不妨把身上的行禮放到車上,這樣更從容趕路。”
兵士依言將背的包袱放到車上,路過張俊身邊,歎道:“你有一個好兄長。以後……記得禍從口出,凡事三思而後行,免得害人害己。”張俊連連稱是。
一行人逶迤南去,漸漸消失在遠方。
張俊的事情告一段落後,朝野慢慢恢複了平靜。
袁敞已死,鄧綏沒有落井下石的愛好,依舊讓人以三公之禮埋葬了他。
劉隆事後冷靜下來,琢磨這件事情,想了半天終於明白袁敞的死為什麼能讓母後對張俊袁盱二人網開一麵。
若說母後憐惜二人,劉隆絕不相信。母後為人和善,但原則性極強,誰要犯到她手裡不管親人還是其他人都一律依法處置。前些年鄧氏有一族人仗勢將人打死,就被判了抵命。
袁敞的死讓劉隆想起了當年司空周章的死!周章謀反事泄,但母後卻沒有大肆追究其家人的過錯。
張俊和袁盱的交通在母後看來就是內外勾結,若袁盱沒有勢力還好,但他有一個司空的父親,在士林和官場都擁有厚望的家族,這就隱晦地構成了謀反的格局。
張俊名為泄密實則不自覺地做了謀反的事情,如今“首惡”已去,“謀反之局”煙消雲散,張俊這個從犯死不死就不重要了。
若袁敞沒死,恐怕張俊與袁盱都得死,成為母後殺雞儆猴的雞。如今猴已死,雞就無所謂了。
想通之後,劉隆長歎一口氣。在他以為東漢的日常就是救災賑濟的時候,母後卻悄無聲息地處理了一個“謀反案”,陰謀推翻鄧氏的謀反案。
若鄧綏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劉隆將來很可能沿著他老爹的路重新走一遍。
禁中當值的尚書郎成為司空與皇帝連接的耳目,在某個契機,雙方聯手推翻執政太後。皇帝年幼懵懂,然後就依賴朝中大臣。
等皇帝曆練出來後,這些大臣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勢,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要受他們的桎梏。
高端局,絕對是高端局。小菜雞劉隆在高端局結束後,才明白各種緣由。
但是這更加堅定了劉隆要抱母後大腿的決心,若非母後及時察覺,他劉隆差點就成了傀儡小皇帝。
即便劉隆倒向母後,但那時他們的母子感情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劉隆會猜忌皇太後廢帝另立,皇太後會忌憚打壓皇帝,想想就頭皮發麻。
所以,隻要大臣出口讓他廢太後,劉隆就不得不做出行動。與其將來被母後猜忌打壓,不如放手一搏獲得自由。
但是啊,劉隆更喜歡現在的生活呢,一起與母後商議朝政,母後會認真聽取他的建議,他會給母後加油助威。
“聖上,陛下說下月初一是個宜搬遷的好日子,咱們要帶哪些人去德陽殿?”江平問他道。
劉隆掃了一眼殿內殿外忙忙碌碌的宮女和寺人,除了江平和王娥,其他人都是母後安排來的。
這些人都是母後的人,或許在大部分事情上對他這個皇帝忠心,但如果涉及到終極抉擇,他們或許都會選擇站母後。
若帝後發生衝突,隻怕這宮中和朝堂的精英都要清洗一遍了。
鄧氏無才嗎?
行軍打仗非鄧騭之長,但牧守一方遵令辦事絕對比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強。鄧遵雖然有爭功之瑕,但他身上確實有實打實的戰功。除了這兩人外,還有鄧悝、鄧閶、鄧豹、鄧暢等鄧氏族人以及一大批依附鄧氏的人。
若將來母後放權,這些人都會被劉隆完完整整地繼承。
劉隆長長出了一口氣,道:“他們都是伺候慣的人,把他們都帶上。你與蔡侯說一聲這些人都帶走,崇德殿和德陽殿缺的人,讓蔡侯補上就是。”
江平微頓一下,然後領命而去。
崇德殿與德陽殿比肩相鄰,整個北宮都是母後的勢力範圍。隻要在北宮,他就永遠掩在母後的護翼下。劉隆將之稱為護翼,母後的護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