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家夥扮演著什麼角色,還真是叫他好奇。
溫納爵士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正準備進會客廳,轉頭發現總督並沒有隨同醫生與機械助手的腳步離開,而是立在原地一副沉思的表情,他停頓了一下,開口道:“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他並沒有迫切的求知欲,反正裡頭那位遲早會將她們的對話全盤交代給他,他隻是想省點事而已。
亞撒正在思考“戰線上的老對手”這個稱謂,或者說他開始對蕾拉的生平經曆都很感興趣,但是邊境在凱撒軍團手上,那些老牌的貴族勢力組合成的利益群體自成一體,他固然可以要求他們對他開放情報庫,但後續的一連串麻煩又是他不能接受的。
“你相信嗎?”他慢慢說道,“有人中了‘深空’之後,還能活下來。”
溫納的瞳孔都是猛然一記收縮。
由於總督本人基因有所缺陷的問題,他對於這一領域的事物都非常敏感,“深空”對於基因的破壞性實在太強,基本是沾上就會崩潰的後果,這還與精神迷失的基因病有所區彆,是從生理上徹底崩潰人體。
如果曾被“深空”從生理上崩解過基因,還能正常存活,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基因與先天的生命信息之間必然存在極大的不同——什麼情況下,才會導致這種異端?
“我不能理解。”溫納爵士如此回道。
“是柯氏研製的毒物……你說他們會有解藥嗎?”總督說。
爵士攢緊了手杖的柄,他搖搖頭說:“大人,我從未聽說過基因毒素有解藥。”
就像精神“迷失”也是不可逆的一樣,基因出現問題導致的後果也不可逆轉。
否則坐擁中央星域之廣袤、富饒、強盛,誌高無上的中央總督本人也不會限於基因缺陷,頻頻頭痛難以抑製了。
總督冷哼:“柯氏……”
……
阿黛爾醒的時候,房間裡沒有娜娜,沙發旁邊隻有機械護士盯著鎮痛泵。
仍然是總督的工作間,他正在書桌後認真地翻看什麼,身側站著一個暗部,兩人似乎在對話,但在阿黛爾睜開眼睛的瞬間,兩個人就停止交談,不約而同將視線放在了她身上。
阿黛爾並沒有在意,反正環境沒有變化,就說明事態也沒有惡化,她確定了處境之後,盯著這個簡易醫療裝置片刻,自己伸手將針頭拔掉了。
能叫她止痛所下的劑量一定不小,這東西會影響她的神經和思維,昏迷狀態下的身體反應她無法克製,但現在醒了,僅憑著目前的狀態,她覺得自己仍能繼續忍一忍。
針孔因為粗暴的動作滲出血來,她沒有理會,閉上眼睛趁著思維尚清晰維持思考狀態。
她在想,主腦怎麼沒再出現過——怕被發現?
之前它又怎麼敢通過納米因子偷渡進來?
阿黛爾想到一種可能,之前雖然在總督眼皮子底下,但他的精神力並沒有滲透到她身體中,所以主腦敢偷渡,但在那場手術之後,總督的領域必然有一部分覆蓋到她,就算不是完全狀態的解析,也必定對她的血肉之軀有了一定的掌控力,所以主腦不敢再動彈。
它還挺怕中央總督。
至少短期內它不想暴露自己。
感知不到精神力的阿黛爾,確實存在諸多不便,但這不妨礙她在大腦中進行模擬。
她僅僅思考了主腦片刻,就放棄了這條線索,不管它是出於什麼目的來找她,當下的阿黛爾肯定是沒法達成彆人的任何期待的,她也不相信任何人或物會無條件幫助她。
她更在意的是柯冬!
她見過柯冬,但隻留下隱約的印象,因為她當時處在很不清醒的狀態下,要說對柯冬還有什麼清晰的記憶,那也是勉強。
不過她盤算得出來,如果柯冬解析過蕾拉的初始生命檔案,並且相應還研製出了她的基因毒素,她對蕾拉的基因了解程度應當極深,那麼阿黛爾既然落到過柯冬的手上,柯冬應當有極大的可能已經確定她的身份有問題。
這就有趣了。
明知道她有問題,還將她送到中央總督手上麼?
騎虎難下,隻能硬著頭皮完成這場交易?
阿黛爾不僅不覺得緊張,反而覺得自己捏住了一個把柄。
她如果真豁得出去,揭破這件事,她的處境總歸不能更糟糕了,而柯氏絕對沒有好下場。
這一點能不能讓她破局?
還沒想明白,手腕突然被捉住的觸感,叫她一下子睜開眼。
金發的總督不知何時起已經站到了她麵前,戴著薄薄工作手套的手指直接捏著她的手腕,放到機械護士麵前,紅外線掃描到她皮膚上流血的針孔,機械手臂迅速彈出,消毒、擦拭、上藥、敷貼。
“凝血功能有礙,你是感覺不到這回事嗎?”亞撒麵無表情道。
阿黛爾才發現,僅僅一個小針孔都難以愈合,血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滲了一手背。
她眨了眨眼,緩慢地“哦”了一聲。
放下手站在那的總督擰著眉頭俯視她,好像在看著一個叫人費解的東西。
“你的心態是不是有些奇怪?”他語帶譏諷,“你究竟是想活呢,還是想死?”
“這個問題才奇怪,”阿黛爾說道,“誰會不想活呢?”
“那就是自毀傾向。”亞撒毫不猶豫道。
這回換阿黛爾麵無表情看著他了。
“堂堂白獅之主竟然有如此強烈的自毀傾向,”亞撒輕笑,“倒是驚到我了。”
其實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白獅軍團的畸形精神聯結,彼此基因鎖的壓力,再加上她這幅糟糕透頂的身軀,那一切要沒把人逼成瘋子,這家夥就不會是“暴君”了。
最惡劣的是,有強烈的自毀傾向,卻偏偏被責任壓得要拚命活著。
她是這共同集合而成的矛盾中的怪物。
“沒關係,”阿黛爾看著他道,“心理研究也算是研究方向,我會配合。”
她答應過會配合一切正當合理的研究項目,心理當然也可以是精神研究的重要一項。
總督顯然還沒放棄解析她的精神,但既然忌憚與貪婪同時存在、彼此掣肘的話,阿黛爾對彆人想要研究她的所謂“自毀傾向”也沒有任何異議。
亞撒眼神怪異地盯了她一會兒,放棄這個話題,他轉頭看向等待在旁的暗部:“告訴溫納,還不夠。”
終於得到指令的暗部應了聲“是”。
“除了人身不受損之外,不禁止他用任何手段。”亞撒的聲音冷酷至極,“必要的時候,溫克萊家族也可以徹查一遍——如果有異議,讓他們直接來找我。”
暗部點了點頭:“明白。”
看到總督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很快離開房間。
阿黛爾來了興致,在對方轉身前急忙問道:“你得到了什麼情報?”
如果沒有記錯,梅洛尼夫人是被留給那位黑衣的爵士,那個一看就介身黑暗陰影地帶的人,絕對有不少手段撬開一個貴婦人的嘴巴——阿黛爾已經得到了“柯氏”這個重要信息,但仍對生母所知的秘密好奇。
亞撒瞥了她一眼:“溫克萊的一些不合法的生意。”
他並非要取締那些不合法,畢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多尼恩塔究竟藏了多少汙垢,但他從來都不在乎這些,他隻在乎自己是否被愚弄,自己的威嚴是否受損——他在乎的是一切是否仍在他掌控。
“還有呢?”阿黛爾問。
亞撒似笑非笑:“還有,四年前,你親自帶著近身部隊剿滅了星盜‘暴風眼’。”
群星聯邦的時間錨點都在母星恒河係,群星曆因此而生,但不同的星球、星係受到各自運轉的影響,有的時間快一些,有的時間慢一些,即使是嚴苛的換算都存在一定的出入,所以很多時候隻能大致估摸。
“據說原因是‘被刺殺’?”他說道,“那個時候你就中了‘深空’?”
“基因毒素還是造成了不少破壞,導致你身體現在的局麵?”
阿黛爾對他知道這段故事並不意外,畢竟白獅軍團放出去的情報就是這麼敘述的,以他的身份,就算有星域的界限,想要知道這些也不難。
不過,能讓中央總督這種人都誤會她的身體被“深空”破壞過,說明她的生理確實已經糟糕到無法以常理來解釋的程度了——她很清楚自己有梅樂絲打底,她絕對不可能死,但這幅瀕死的軀體在常人眼中又實在沒有說服力,這大概就是對方誤會她有嚴重的自毀傾向的原因吧。
“你怎麼想就是什麼吧。”她敷衍道。
對於中央總督毫無敬畏之心。
亞撒顯然不喜歡她的態度,即便拿她沒有任何辦法,也不準備讓她舒坦:“柯冬在仙女堡。”
冷不防的一句馬上吸引了阿黛爾的注意,仙女堡?
“她是安妮公主的常客。”亞撒淡淡道。
他不打算解釋什麼,單純就是引個話題出來讓人抓心撓肺而已。
阿黛爾腦海中下意識浮現那個身穿黑紗的女性身影,又馬上閃過“阿妮婭·迪勞倫斯”這個本名,隻混亂了片刻就馬上又梳理出頭緒。
安妮公主和中央總督是梅樂絲提示的名字,是解開她精神鎖鏈的關鍵;柯冬或許跟無命打過交道,又跟安妮公主關係匪淺;安妮公主幫助主腦偷渡進金穗花宮,或許與某種中央星域的反對勢力有關;而主腦,掌控著所有的次級主腦,隨時都能掀起一場智械危急,潛藏在陰影中的勢力極大,對於“建立新世界”存在某種程度的熱衷;而與她交流最深的中央總督,似乎擁有過盛的好勝心,對於“做了虧本買賣”這件事耿耿於懷,很想要從她身上獲得足夠叫人安慰的收獲。
……全都湊一起了。
她就像是終於解鎖了遊戲新劇情的玩家,麵對這一攤子事不知道擺出什麼表情好。
她現在就隻是想調查清楚蕾拉的死因。
然後她很快就坦然了——不妨礙,畢竟擺在她麵前的處境就是那麼糟糕。
“你會召見柯冬嗎?”阿黛爾把頭轉向坐下來準備繼續處理工作的金發總督,“還是說,你依然不想與安妮公主打交道?”
如果說前半句話還讓亞撒保留著高傲之態的話,後半句就戳穿了他對安妮的忌憚,這個女人讓他頭痛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有必要,他連一眼都不想看到她。
意識到某位醫生話太多,已經向阿黛爾透露了太多事實,一不小心就容易反過來被嘲笑,亞撒也沒了俯視的興致。
“她會作為醫生被召見。”他說道。
誰的醫生?
阿黛爾馬上想到此舉的聰明之處。
總督不翻舊賬,也不予以懲罰,他的措施簡單而有效——既然柯冬對於“蕾拉”有更深的研究,那就讓她把所有的研究成果交出來。
畢竟他捏死柯氏就像捏死螞蟻一樣簡單。
阿黛爾停頓了一下:“看來你真的很怕我死。”
他找理由讓柯冬交出研究成果的出發點,仍是替她保命。
“不必那麼自作多情。”亞撒冷嘲。
阿黛爾歪著頭,沒有就這一點予以反駁,隻是看到他額上微微跳動的青筋:“你又開始頭痛了?”
“閉嘴。”
……
阿黛爾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又昏迷過去的。
她嘲笑總督犯頭痛病的時候,其實自己也在承受著病痛,隻是疼痛也會麻痹神經,長久的鈍痛讓她變得麻木不敏感,即便精神依然活躍,但喪失活力的身體已經開始與大腦割裂。
娜娜一臉凝重正在調試醫療艙,當阿黛爾在滿艙的營養液中睜開雙眼後,她才鬆了口氣開啟艙門。
背部被底艙托著坐起來,身上的營養液很快揮發,阿黛爾取下麵罩後開始自主呼吸之後,但第一口空氣嗆進肺部就讓她咳了許久。
透過生理性的眼淚,又看到雙手抱胸站在一旁麵無表情的某個總督。
她腦袋裡都不由自主閃過一個問號:這家夥真就那麼閒的嗎?
仿佛能看明白她表情中的意思,亞撒挑了挑眉,阿黛爾立刻感覺到肺部收緊,似乎被什麼東西束縛住,呼吸都有些迫切起來。
她在大腦嗡嗡作響的轟鳴中,聽到對方的冷笑:“沒有我你早死了。”
她的身體之中,很多器官機能已經停擺或者將近停擺,完全是靠著他的精神力支撐,才勉強維持運作——事實上連中央總督都覺得不可思議,他被迫開發了自己精神力的新技能。
但這就要求他時刻保持高度的緊張,一個倏忽她沒準就死了,已經兩日未眠且連續工作的總督大人情緒暴躁,偏頭痛的陰影還始終籠罩在頭頂,看什麼都不順眼。
煩透了。
娜娜戰戰兢兢地彙報:“目前的狀態是還好……”
她就著醫療艙的顯示屏一項一項報數據,然後作總結:“凝血功能還是有異常,我已經注意不使用後遺症過分敏感的藥物,以免帶來內出血,但失血過多導致的貧血沒辦法一下子恢複,她對輸血都有排異,我不敢輸入太多,所以還是容易暈厥、虛弱……”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總督:“您還要注意控製肺部……及呼吸係統,一旦呼吸功能也出現問題,很容易對大腦造成損傷。”
亞撒麵無表情盯著她。
他可還沒控製她的腦子呢!
總督煩躁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他抬起頭,看了眼機械護士。
他不需要實時輸入指令,精神力的運作更為方便快捷,機械護士就開始運作,以一種極其輕柔的動作將阿黛爾從醫療艙內抱了出來。
“我要睡一會。”
娜娜完全不敢招惹神經衰弱加偏頭痛的總督大人,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把阿黛爾帶走,沒辦法,現在他才是阿黛爾的救命輔助器械,要是他完全撤回纏繞在她身上的精神力,她的身體機能很快就會惡化崩潰,連急救都難。
阿黛爾跟著進入總督的臥房。
臥房的陳設很簡單,僅僅隻有一張床,一個衣架,但是布置得就像奠堂一樣冷肅,床幃都是黑色的,四麵沒有窗戶,當機械護士將阿黛爾放到床上,並且很快滑軌出去合上門之後,昏暗的燈帶之下就形成一種密室般的封閉效果,甚至是帶有某種恐怖氣息。
她理由相信這個房間的材質對於精神力也起到一定程度的封鎖作用,大概還能安撫總督某些不安分的基因病。
阿黛爾目瞪口呆地盯著金發總督脫外套、摘手套、換睡衣,他好像把隻她當成某種不得不隨身攜帶的擺件,而不是個人。
當他手指交叉躺下來時,他甚至全程沒有理會阿黛爾。
燈帶已經次第熄滅,阿黛爾在完全的黑暗中發出了一個聲音:“喂。”
躺在旁邊的人冷冷道:“閉嘴,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可我不想睡啊。”
離床最近的燈帶忽然亮起,本來就昏暗的光透過閉合的床幃時帶來沉重的陰影。
渾身罩著陰影的亞撒拿手撐著支起身體看過來,黑著的臉比陰影更深沉。
她睜著眼睛側身麵向他,臉上竟然有笑,因為興奮之意,藍色的瞳仁還閃爍著極其明媚的燦光。
“我要去仙女堡。”她說,“不然我不會安靜的。”
她沒那麼快見到柯冬,這個被害妄想症嚴重的家夥肯定要摸清楚柯氏的底細,完全確認柯氏的安全性,才會召見柯冬,與其無止儘地等待,當然是主動上門對她更有利,不論是安妮公主還是主腦,總要有接觸的機會,她才能判斷利害。
不接受任何威脅的總督大人冷冰冰瞪了她片刻,燈帶熄滅。
他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