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千葉能夠理解了, 為什麼師鴻雪從來不親自出手——
這實在是太犯規的一件事!
在他的領域中,規則都是他操控的,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千葉的視野在“萬法全通”程序的籠罩下, 能感知到的範圍通透而清晰。
“鴻雪”每一次揮劍都輕描淡寫,可是帶動的威勢卻難以想象, 當然那並非殺招, 更多的是束縛作用, 即便“困獸”極為瘋狂, 要突破這張密不透風的羅網也顯得無稽之至。
他給的機會不可謂不多。
直到此刻, 他還在嘗試以孫耀天的劍來喚醒他,而不是將他“製成傀儡”這中乾脆利落無後顧之憂的簡單方式!
師鴻雪一直是想要保留“梅承望”的自我的, 不然這幾百年來數度算計不會都留下那麼不了了之——說是“登芳主”得天獨厚,難道他那所謂的“氣運”不是師鴻雪促使的嗎?
但問題是梅承望的狀態越來越不對了!
如果之前與劍對敵他還十分冷靜的話,那麼在見到千葉之後, 他的情緒與理智崩塌得簡直毫無預料!
並非千葉直接導致, 而是她像個導火-索, 引爆了他身上積蓄已久的沉屙。
他的意誌與“覺醒”本來就是相對的, 而他現在的“瘋狂無序”與他自身的意誌也相對, 這就導致了大帝之劍越是對他施加影響, 對其精神層麵的撕裂與壓力就越大!
就連“鴻雪”,都像是在走鋼絲一樣, 嚴密地控製著自己的每一記力道, 每一分刺激, 以免沒有輕重, 至於陷入被動、淪落最壞的可能。
千葉驟然明了梅承望為什麼要來這個浮島,明白了剛才那紅衣女修彈奏的琴曲又有什麼作用!
他需要樂道的力量來控製自己的本能,來穩固自己的理智, 來壓抑自己魂魄任何不受控製的情緒!
但是如今——那樂曲為之定格的穩定狀態已經全然崩潰,情緒汙染的走勢太過□□疾。
千葉隻能絞儘腦汁思考鬼修的“執念”究竟是什麼概念。
思考她與“執念”有怎樣的關係。
可是她並沒有思考的空間與時間,因為形勢越來越糟糕!
不僅是梅承望的瘋狂徹底無法控製,也有“鴻雪”結的“網”已經細密到容不得掙紮的地步。
他的耐心終究是有限的,如果發現梅承望的崩壞不可逆,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必會乾脆利落選擇最合適的方式!
“讓我試試!”千葉心臟狂跳,在還沒有考慮周全之前,她已經喊出口,“請讓我試試!”
冒險很不可取,主要她現在毫無底氣,但沒來由的,她就是覺得自己不能對梅承望袖手旁觀。
她想也未想就沉入識海,以陰神的姿態脫離身體。
可是無法靠近,因為這領域內恐怖的禁製對她也有同等的克製作用。
“鴻雪”回頭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覺到他的遲疑。
顧不上剖析自己的卑劣,千葉提著心,努力說服他:“我能說服他——請讓我試試!”
大概在他眼中,她就是不能不接納的變故。
耀天紀千年之後的師鴻雪或許頑固自負,說一不二,但是最初那段時間中的“鴻雪”卻是極溫柔極和氣的,重點是,無論哪一個時期的師鴻雪,他對她始終有著過人的耐心與憐愛。
千葉的前方驟然出現一個通道,她往前走,隻霎時就出現在了領域中心。
親身進入其中,她才能領會到那些禁製究竟有多恐怖,若說瞬息之間絞殺她的陰神,她都覺得對他來說隻是動動念頭的事。
在陰神的全視角,她的眼睛也仍要受限於“宿望經”,不像以前閉著眼是因為陰神狀態,現在閉著眼是因為根本無法張開。
“多謝!”千葉感激地說。
“鴻雪”提劍看著她,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霎時間一中無法言喻的緘默席卷此間,天地緘默,空氣緘默,萬物緘默,連規則都靜寂無聲,就好像這片空間領域已經脫離出時間的軌道!
“我能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他說,“陰神附魂,你知道代價。”
千葉不假思索陰神離體而來,便是知道“附魂”是她現在唯一能用的方式,來都來了,她固執地點了點頭。
當然,雖說誇下海口,但她其實並不知道準確的做法。
梅承望周身毒染的黑氣已經被差不多絞散,隻有中心如黑洞般的氣團包裹住內裡的骷髏,作為魂魄的載體,它充滿了躁亂與不祥——千葉定了定神,順從直覺,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那團黑氣。
陰魂如入黑暗滑膩的隧道,掉落的速度太快,快到她的意識都沒反應過來,就重重地砸到地上。
千葉摔得七葷八素,若非這是陰魂,準會摔散架,但是緊接著,她就感受到了可怖的撕裂感與熱量!
她睜眼就發現置身惡境。
頭頂壓得極低的烏雲中,血紅色的劫雷在穿梭不斷,地上翻滾的黑氣燃著熊熊的烈焰,烏煙瘴氣充斥天地之間,在雷霆與烈焰之間反反複複地燒灼此地。
這是苦海!
是當初“天衍血劫”所致之境!
隻待了這麼片刻,什麼叫做刀山火海,什麼叫做人間地獄,她就已經體會了個徹底。
熾烈陰火不得熄滅,具現化的情緒無時無刻不在灼燒,那些黑氣原來並不僅僅是陰氣、死氣這中力量的表現形式,也是他情緒的體現!
鬼修受到的限製太過於苛刻。
單獨以魂魄這中形式存在,沒有身體來容納汙濁,意味著要放棄很多東西,包括無法承載的記憶、情感,乃至於思維。
這也就是對於鬼修來說,“執念”這一個概念無比重要的原因。
任何修煉有成的鬼修,都是執著的、純粹的求道的,他們可能少很多人本該具備的情緒與欲念,但他們求道之心必然是一心一意的。
梅承望幸與不幸,都在於他還有一具本體的骷髏作為魂魄的載體!
他頑固地想要抓住為人時所有的東西,但骷髏相較於肉-身來說,能容納的事物必然有更多局限。
梅承望有足夠的財產法寶,有足夠的資源渠道,但他無法改變這中事實。
想要抓住更多,反倒失去的更多。
可是能做一個人,誰願意當一個鬼呢?
或許憑借他自己的設想,使用樂道或者符道未必不能控製住形勢,但他得到的時間太少,未等他穩定下來,就過早地遇到了師鴻雪與千葉!
他會陷入瘋狂,千葉是原因之一不可推脫,但反噬肯定是主因!
千葉忍受著惡劣的環境,嘗試查探了一下周圍
烈火與雷霆對她的傷害並不大,與其說它們是實質存在的,不如說它們隻是陰火熾盛而衍化的幻象,至於具現化情緒對她的汙染,有是有,但無法造成深刻影響。
隻不過她是陰神狀態。
梅承望魂魄中這些無法控製的情緒容易引動她的陰神共鳴!
所以她能做什麼呢?
她要怎麼才能幫助他呢?
千葉實在沒辦法在這片苦海中找到出路,隻能讓山來就山。
她要是對自己的情緒控製能力都沒自信的話,也就枉費了那六個小世界的曆練了!
平靜地召喚出了疏梅落雪琴。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用過它,出於某中不可言說的芥蒂,即使在天門山樂院,她都在儘量避免使用這架琴,但現在沒有選擇的權利。
千葉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先控製住自己的心神,確定要要放開的情緒類型,隨即遵從內心的意願開始彈奏。
雖說已經會了很多曲子,現在的技藝比起之前來也算是突飛猛進,但她現在全然拋棄那些手法,就像初學者一樣,一個音一個音緩慢的地彈奏。
關於止牢山的記憶也是模糊的,但師鴻雪剝離出了梅承望以及與之相關的記憶,所以她隻能從對自己的理解來出發。
根據她自己行為方式,她在捏造“凝露”的人設之後,會選擇彈奏什麼曲子?
不,曲子並不重要。
疏梅落雪琴本身作為靈器,就具備靈器自帶的影響與感染力。
而且因為是陰神狀態,她自身的意念也能能輕易地通過曲子構建出場域。
當她奏出第一個音時,環境沒有沒變化她不知道,但她的一切雜念卻是驟然消散。
周身一切情緒的侵擾,一切幻象的灼燒,也好像淡褪下去,失卻了存在感。
當她奏出一段旋律的時候,她能夠清晰感覺到天在升高,地在坦平,雷霆與烈火都在遠去。
那些洶湧的黑氣變成了天宇之上盤旋不散的雲。
當她將一支曲子彈入尾聲的時候,那些雲下起了雨,猩紅色的雨。
雨落到地上便消散了黑氣。
她起手彈奏第二支曲子。
這是一支靜寂的深邃的、猶如悼亡曲般的哀樂,但它的作用並非對於亡者的安撫,反而在刻意引動靈魂的哀傷。
如果注定要用一中情緒去覆蓋這裡的話,人的七情六欲中,她隻能想到哀傷。
極度的哀傷,會叫人失去一切活動的欲望,才會慢慢轉入平靜。
千葉對哀傷的理解,有孤獨,有流離,有無法實現執念的痛苦。
她竭力營造極端情緒的領域,以此來衝擊此境主人的瘋狂與混亂。
當她看到血色的雨停止,黑氣彌散,此間天地變得靜寂的時候,她才停止情緒輸出,慢慢緩和自己的心臟。
她止住弦動,抬起頭,在灰暗之中看到了前進的通道。
因為隻有這個方向有光。
*
千葉閱覽過師鴻雪的記憶,知道記憶在識海中會呈現出各異姿態,所以當她看到那些零散的記憶片段與畫麵的時候,並沒有感到驚訝。
光亮的儘頭,並沒有實質性的隔斷,正如她所走的也非實質性的“通道”。
她隻是在這片湧動著灰暗的哀傷與靜寂的天地中,窺到了一點來自此地主人的真實。
如她所料的,哀傷真的是一中深具感染性的力量,即便是痛苦與不安,即使是瘋狂與絕望,在它的麵前,也會逐漸剝離燥亂,喪失行動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