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露華台的慘劇很快就傳遍天下。
於全國矚目的祭典中發生的事本就難以遮掩, 康樂國內部並非沒有奸細, 心知如此大的動靜能掀起的風波也更為恐怖, 這消息也就傳得更快, 添油加醋得也越發厲害。
事實上莫說是天下人震驚,連因此事猝不及防直接被推到風口浪尖的康樂國, 也百口莫辯。
如何說?
說是溫皇後故意陷害?
說是一直對其以禮相待?
本身就不乾淨,再多加臟水也隻是更渾濁一些而已。
當年康樂王恒襄清君側攻入扶搖城,未殺成帝卻帶走了溫皇後, 這個荒謬的舉措後來被證實了有可取之處,未亂天下而獨占先機, 康樂國因此得到了寶貴的發展機會, 走在天下勢力的前頭,而溫皇後此人, 性情一向溫和柔順, 心知被俘一事已成定局,拿自己來換成帝平安也無不可, 即便要離開興州來到陌生的錦州汶嵐, 也未有絲毫不情願,此後更是靜靜居於甘泉宮, 除了久病不治,耗些醫藥外,也從無帶來任何麻煩。
對於康樂國來說,她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種象征,一個握在康樂王手掌心用以牽製興州的籌碼。
可誰能想到她會決絕至此呢?
直到她於祭台上慘烈赴死, 粉身碎骨,那股子堅忍決絕的精氣神徹底爆發,直催得天地變色江山震蕩,才叫人猛然醒悟溫皇後因何能貴為一國之後,她的磅礴大氣與智慧心計絲毫未因自己身困宮廷二十餘年而衰減半分——所有人都知曉她已油儘燈枯,但她並不願悄無聲息死去,於是在生命最後關頭拿這腔僅剩的殘血砸出了一場盛大的報複——所求為何?
為了彰顯自己仍是大夏皇後的壯烈骨氣?
又或是為了那遙遠的扶搖城中醉生夢死的丈夫成帝?
還是說,在這祭神誓師之際,以自己的生命詛咒康樂國,仍盼著大夏延續?
電光火石之間,所有人進退兩難,邵啟一時猜不透溫皇後的用意,但他看到了她這一死會帶來的嚴重後果,因此就算頂著“謀殺皇後”的罪名也要先一步殺死她,而不能叫她得償所願將罪名栽贓在康樂王與康樂國之上——他並不在意生死,到時候就算成帝與虞相以此怪罪、窮究到底,隻要舍棄自己,康樂國依然金身不敗,不會失掉原本的大義。
但是恒襄阻止了他,在看到邵啟上前之際他也果斷作出了選擇,比起將最信任的謀臣推入危險境地,他寧肯承擔溫皇後如此算計帶來的所有後果。
對他來說,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與虞禮一戰在所難免,就算多扛個成帝也無所謂,與興州不死不休已是可以預見的事實,那麼就不在乎撕破悶聲發財的外衣——他恒襄本就拔天下頭籌,這些年康樂國積蓄不少,就算自此稱帝先割它半壁江山也無妨,既然溫皇後敢捅下這一刀來將他逼下定決心,他又何必再忍著避著受大夏挾製?!
虞禮都有膽接納皇子成為天下眾矢之的,他恒襄又豈無稱王稱霸與大夏徹底割裂的魄力?
贏者王敗者寇,最簡單的道理!
這一年,康樂王恒襄並未遷怒於溫皇後屍身,反而以禮送之下葬,然後徹底打出了“反大夏平亂世”的旗號。
*
千葉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早在年底溫皇後命懸一線時,她就知曉即將麵對的是怎樣一個變故。
死亡是最無法抵擋的力量,它的腳步迫近,就算汶嵐宮廷中所有的醫者齊聚甘泉宮都無法挽回她的生命,並非心存死誌,而是藥石無救,身體內部所有機能都衰退至難以運轉的地步,甚至,若非有心頭那一線渴盼吊著最後一口氣,她早就已經閉目長逝。
正是因為溫皇後瀕死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所以見到她出現在露華台之時,才叫人那般震驚——就算是服下某種神藥令得回光返照的溫皇後能走出甘泉宮,做到這樣之事,其中消耗也非她之殘軀所能提供,必定是燃燒了魂魄心誌才能創造這樣的奇跡,以至於恒襄就算知道自己為她所坑,也無法多加遷怒,最後也僅是處罰一番侍奉溫皇後的婢女宮侍,責令其退守甘泉宮中牌位而已。
千葉不可能放棄這一個機會。
康樂國前腳在中州攪事後腳預備出兵,國內本就動作密集,無暇它顧,又有溫皇後這一死強栽在康樂王腦門上吸引的仇恨,彆說四麵八方都是蠢蠢欲動之人——想撕扯虞禮一口的勢力又何嘗不想撕下恒襄的領土,特彆是東海之地,與這兩者皆毗鄰的宗崢早已蓄勢待發——就說剛勉強穩定下來的遂州,便有無數麻煩。
畢竟遂州本是平王的領地,算是蕭氏皇族的根基之一,留下來一批臣子大多循古守舊心向蕭氏,恒襄需要招賢納士治理遂州,自然不可能將人殺儘,如今麵對死得如此慘烈的溫皇後,這些人不找康樂國拚命都是稀奇,更彆提繼續服服帖帖地為恒襄執掌。
千葉倒不是說要趁亂出逃,以恒襄對她的重視,就算是要趁亂走也達不成目的,一杆女流之輩加上一個早產多病的嬰孩能全身而退才怪,所以,正相反,她根本沒想著走。
不惜賠上自己所得來的超然地位,若說光為了見溫皇後一麵就顯得太奢侈,雖然主要目的已達到,但能順手禍一把康樂國何樂而不為呢。
兩州的籌碼仍在她手上——褚赤被她派到嚴州堵北境單氏的仇恨,既然嚴州至今未陷,那就還為她所有;淳州有張伯揚等人,她既然付諸信任也會給予必要的桎梏,完完全全的放權在她身上絕不可能存在,憑她手段經營兩年的淳州,已經叫她有十足的把握換不了主——但凡她一聲令下,將矛頭對向哪一方還是沒問題的。
恒襄不是有足夠的野心與魄力麼,那麼,四麵楚歌的滋味應當也會坦然享受了。
所以說,千葉真正想促使的危險的從來不是降臨在興州,而是康樂國!
千葉從不會懷疑自己的設想是否會實現,很多時候,當她堅定地想做一件事時,她總會發現助力在己,所有人會鬼使神差一般出現在她想要他們在的位置,做她想要他們做的事,就好像這天下真的化作一張棋盤,所有人、所有勢力都好像棋盤上的棋子一般乾脆利落,隻要伸出手去就能輕而易舉調動他們。
她覺得這應該是自己越來越缺乏人的情感所導致的,在她眼中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清清白白分分明明的線索與脈絡,因她不會寄予任何的期望,也不會加諸絲毫的感情,一切都隻會在她眼裡呈現出最赤-裸的本質,所以她才能夠舍卻所有的外在影響,調動己方的棋子,促使己方的棋子推動對方的棋子,以造成自己想要看到的局麵。
對她來說,謀篇布局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自從見過溫皇後以後,千葉彆無所求,因此對於恒襄連虛於委蛇都懶了,但是男人本賤,她越是冷漠傾頹、不屑一顧,康樂王對她越加上心。
繁忙的國事與政事占據了他大半精力與時間,至於剩下的那點空閒,幾乎全部耗在與她糾纏並討好她了。
千葉都開始厭煩恒襄出現,反倒是偶爾見著王後魏秀,倒會提起幾分精神。
恒襄對她用心太多,整個後宮連帶著前朝都覺得王後與殷氏女該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關係,可事實上這兩人之間連劍拔弩張都不存在,更彆提明爭暗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