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努力地昂著腦袋看向大人,似乎理解了這句話的每個字,手裡還攥著陳竹白那縷長發。
“這是什麼?”秦翎看到了頭發。
“師兄的。”鐘言神思不定地說,“師兄說出去找一樣東西,很快就回來,可是……好像出了大事。”
“大事?”秦翎眉心緊皺,依次看了看身邊人,還真沒有陳竹白,“那你快去找,把他找回來。”
“我……”鐘言不能抉擇,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師
兄一邊是他,
“我不知道……”
“快去吧,
我沒事,我等著你回來。”秦翎拍了拍鐘言的手,“師兄對你我這樣好,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我沒事,我和小逸等著你們一起回來。”
秦逸像是聽懂了他們所談之事,不聽話地哭了出來,小手時不時地晃動著手裡的頭發,像是和鐘言要人。鐘言再次抬頭看向染血紙鶴,這恐怕就是他逆天而行的反噬,連老天都逼著他做決定。
“好,我去去就回,很快就回來,天黑之前就回來。你等我。”最後鐘言狠下心來,在秦翎乾燥的嘴唇上落下一吻,眼淚沾上了秦翎的麵頰。秦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溫柔至極地點了點頭:“去吧,我等著你。”
鐘言緊緊攥著他的手不舍放開,然而紙鶴卻等不了了,已經率先一步飛出窗欞。鐘言最後又抱了抱秦翎才放開了他:“不管怎麼樣你們都不要離開這屋,隻要這屋的僧骨還在,任何鬼邪都無法進來。”
“好,我就在屋裡等你。”秦翎點了點頭,目送著小言的背影離開睡房,然後便將視線看向窗口,久久都沒有眨動一下。
秦家已經全亂了套。
張開不在,後廚由柳筎打理,可是仍舊有不少家丁不聽她的。為秦泠掛白的麻布還沒收回來,為四小姐大婚準備的紅燈籠就要掛上去,放眼望去紅白相間,喜喪同時,好似紅煞撞白煞那般詭異,好似白雪皚皚之上開滿了通往幽冥的彼岸花。
彆說短工,就連秦家的長工都沒經曆過這種事,紅白事撞一起辦了,光是想想就瘮人萬分。但更瘮人的還是大少奶奶的裝扮,過門後一直穿素服的人忽然換上了大婚的紅裝,像一頭豔鬼衝出了院子。
曾經大少奶奶的素服引來多少非議,都說她是想要盼著大少爺早死,盼著早早守寡。如今這人瘋了,大少爺快不行了她倒是穿上了喜慶的衣裳,臉上還塗了胭脂。
然而這些人的目光都不能阻止鐘言的腳步,他也不在乎了,跟著紙鶴一個墊步就上了屋簷,直接從房頂離開了這個大宅子。這些年秦家就像一口吃人的石井吞沒了他太多太多,如今又要把秦翎吃進去,他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古怪的宅子,帶著他能帶上的人自由地奔往看不見的儘頭。
彆人眼中的輝煌院落,於他眼中隻是毫無生機的冰冷牆磚,而秦翎的那個小院子則是唯一溫暖他的地方,他往後就算做夢也要回去。
全城人都看到了他,看著秦家大少爺的妻子發了瘋往外跑,但是無人敢攔。半邊血紅的紙鶴在天上變換方向,時而換一下,時而停一下,鐘言抬頭仰視,牢牢地跟著它往城外去。很快他們就出了城,一離開喧鬨的街市外頭安靜了許多,鐘言甚至都能聽到紙鶴煽動翅膀的聲音。
到底怎麼回事?師兄怎麼了?他去了哪裡?
鐘言百思不得其解,隻能跟隨紙鶴往東奔跑,他還在想張炳瑞到底怎麼了,死在了什麼地方,自己要去哪裡給他收屍……跑了一個時辰,鐘言還沒覺出疲倦可紙鶴仿佛不行了,不知是法術支撐不住還是怎麼樣,它慢慢地落了下
來。
鐘言伸手去接,
將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裡。
法術就在他雙手觸碰的刹那消失殆儘,
能飛的紙鶴立馬變成了一隻普通的折紙小玩意兒L。鐘言幾次三番將它往上送,試圖讓它重新飛起來,可每一回都是徒勞。
“怎麼回事……”鐘言從未見過師兄的紙鶴變成廢紙,就像有什麼東西鎮壓了師兄的法術,令他逃脫無門。他不敢往更壞的地方去想,但是又無法理解發生的這一切,最後隻好再拿出六枚銅錢,依次算卦。
上回他算張炳瑞的生死,這回他算陳竹白的下落。
“尋人,無果。”接連數十次都是這樣,鐘言自知自己算卦並不厲害,可也沒算出這樣的卦象來。這又不是在鬼煞裡,尋不到生門尋不到死門,在活生生的外頭哪有什麼尋人無果!
正當他思索著繼續追尋還是轉身回秦宅的時候,周圍的草木忽然簌簌抖動,好似有一張天羅地網般的法陣正在啟陣,鐘言剛要打出手印自保便徹底被法陣擊暈過去,搖搖欲墜地往後倒退幾步,最後攥著紙鶴倒在了落葉當中。
天不知不覺開始黑了。
秦翎的院落裡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大少奶奶回來,連大少爺都撐著精神呢。而同時四小姐的院落裡倒是張燈結彩,紅色的大燈籠高高掛起,嬤嬤們正在給她試穿喜服。
喜服要提前穿好試試,因為婚事倉促,大紅吉服並不是徐家特意請繡娘花時辰來縫製的,而是去繡品鋪子裡買來現成,不合適的地方嬤嬤們立馬給改。然而她們的喜氣洋洋並沒有轉到秦瑤的臉上,要出嫁的女兒L家反而含著淚水,看向鏡中人。
“我想去瞧瞧大哥,你們就讓我去吧。”她再次開口,可是回應她的全部都是搖頭。
“誒呦,四小姐您這會兒L可看不得那個。”
“知道您和大少爺感情要好,可您是要出嫁的姑娘,咱們不去,聽話。”
“大少爺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不會讓您過去,徐家的人若是知道您去看他,說不定會不高興啊。”
才不會,徐長韶才不會不高興,秦瑤默默地攥著絲帕,可惜她沒法子和這麼多嬤嬤們相抗。她再次看向鏡子裡的自己,成婚的衣裳已經穿上,很漂亮,和長嫂、二嫂嫁人那天的樣子很像。女兒L家終有這樣一天,她也逃不過去。
隻不過她是萬幸,可以嫁一個提前知道了模樣並且情投意合的男子。
“你們都在這裡等著,我去給柳媽媽看看。”等頭上的金鳳戴上,秦瑤扶著喜台站了起來。她從未覺著頭上這樣重、發絲箍得這樣緊,一想到成婚那天要穿戴如此活活熬一整天就提前渾身發緊。
這是任何男子都不能明了的悲涼,從此要離開娘家,成為彆人家的少奶奶。離開這個家她就不是女兒L,而是婦人。她要一步跨過火盆,也要一步跨入持家的門檻兒L,從此相夫教子,收斂好自己的少女心境與喜樂。
好在,徐長韶他人是極好的。秦瑤隻能這樣安慰自己,好歹自己嫁了喜歡的人,他們是良配。
千斤拔步床的最裡頭燃著三個香爐,秦瑤一步步往裡頭走,小小尖尖的繡花鞋一點點往裡挪動。聽到腳步聲的柳媽媽從昏睡中睜開雙眼,除了聽見小姐的聲音,她也聽到了陰兵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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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到咯,要走咯。
“媽媽。”秦瑤終於站到了奶娘的麵前,“您瞧瞧,好看嗎?”
柳媽媽睜開昏花的雙眼,點了點頭:“好看啊,終於瞧著這一日了,養女兒L是艱難,從小就操心,操心十幾年最操心的就是這一遭。如今我放心啦。”
秦瑤慢慢地往下蹲,由於她從小纏了小腳,根本就蹲不穩當。纏足的苦痛曆曆在目,柳媽媽總想偷偷給她解開纏足布,可每回都被嬤嬤們發覺,再給纏回去。終於她蹲了下來,拉著柳媽媽的手去觸碰自己花苞般的麵龐。
“這是鳳冠。”她笑著哭了,自來女子嫁人都哭,從前秦瑤不懂,如今她什麼都懂了,“徐家給的鳳冠精致萬分,價值百金。”
“好,好。”柳媽媽兩隻手伸過來,像貪戀金銀財寶那樣摸不夠,實際上她哪裡是貪戀銀錢,而是從這鳳冠的價錢上掂量著徐家對小姐的用心。
“這上頭都是金鳳,衣裳合適。”秦瑤又拉著她的手撫摸自己的胸口和肩膀。
“好,好。”柳媽媽用指尖判斷針腳的細密,最後心滿意足地笑了。這時趴在床上的長毛白貓跳了下來,喵嗚喵嗚地叫了幾聲,晃悠悠的,朝著秦瑤的方向倒了下去。
就在它倒下去的瞬間,柳媽媽的手也從秦瑤的肩膀上滑落。
而此時此刻秦翎的院子裡也響起了咯噔咯噔的聲音,不單單是元墨和小翠聽見,這回連秦翎都聽見了。
他偏過頭,瞧見兩隻烏龜正在奮力地往外爬。老龜的龜殼上傷痕累累,小龜如今也長大了。兩條鯉魚不安地遊水,時不時地往外蹦一蹦,而那兩條不被人喜歡的泥鰍仍舊縮在淤泥當中,還是不肯認主似的。
“元墨,把泥鰍拿過來,我看看。”秦翎最終開口。
元墨眼巴巴地看著門口,多期望少奶奶這時候立馬回來。聽到少爺的吩咐他趕緊去搬:“您要看泥鰍做什麼?”
“看看也好,彆人都養不好墜龍,恐怕我也不能養好……但畢竟養過一場。”秦翎說。泥鰍被搬過來了,元墨乾脆又把鯉魚和烏龜拿過來,老龜已經站在了盆壁一側,即將翻越出去。
可是這一回它沒有了上回的力氣,怎麼都翻不出去了。
咯噔,咯噔,咯噔……聲音越來越近,秦翎抬頭看向續命繩,它宛如蠟燭芯子正在快速縮短,從四丈縮短成一丈。
“元墨,小翠,你們過來。”秦翎用一隻手拍著秦逸,躺在床上的他雙目清澈,語氣自如,而且身上哪裡都不疼了。元墨和小翠趕緊過來跪下,腰背深深地彎了下去。
“我走之後,不要為我守墓。”秦翎聽著那催命的聲音,陰兵恐怕已經收了柳媽媽的魂魄,也終於找到了這院裡。
() 元墨和小翠低頭不回,仿佛隻要不回,主子就不會死。
“小言他是兔子成精,身邊不能沒有自己人,你們要跟著他走,生生世世,世世代代地跟隨主子,替我好好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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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仍舊不肯抬頭。
“有休書,算作和離,這樣你們少奶奶就不能為我守寡了。”秦翎不忍心去想小言為自己落淚的模樣,隻好狠下心說,“休書在屜子裡,你們要勸少奶奶遠離紛爭,開開心心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秦家已經約束他太久了,他並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我知道。”
地上忽然滴落了幾顆淚水,泥人和紙人不是不能落淚,隻是要到悲痛絕境。
“春枝、夏露、秋穀、冬華,四個大丫鬟跟著秦瑤去徐家,算是她的貼心人,從此不算我秦家的丫鬟了。童花和張開也跟著你們少奶奶走,徐蓮若是想走便走,若是想跟秦瑤去也可,隨她的意願。告訴你們少奶奶,不要為我報仇,隻管走就是。”秦翎安排著自己的身後事,最後看向秦逸。
秦逸根本沒有熟睡,他一直醒著,隻是不哭了。
“小逸……往後就辛苦小言了,不過我很放心,他會帶大我們的孩子,保護他,喜歡他。”秦翎說完後親了秦逸一下,忽然間所有力氣全失,他看向頭頂,一隻手慢慢地垂向床邊。
“我是等不到他回來了,但我知道,往後必定還能相見。”秦翎閉上眼睛,他太了解小言,也太相信這份情。若小言一直不死,他豈能罷休,他會不眠不休地尋找自己的轉世,然後一次又一次地結拜為夫妻。
想到這裡,秦翎忽然間不怎麼怕死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閉眼就會投胎去,然後等到再次見到小言就一定會全部想起。
“我不難過,因為我知道往後每過一日都和與你相見更近一日,心裡是歡喜的。小言,你我終將相見,我會等。”秦翎的一滴淚水滑過麵龐,穿著他大婚的喜服慢慢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隻是不知道,今夕是何時了……”
猝不及防沒了聲響,元墨和小翠都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立馬抬頭跪行兩步,狠狠地磕下頭去。端著藥碗的童花愣在門外,他看不到身後的院落裡已經站滿高大的陰兵。
落在泥鰍麵前的那隻手就在這時候被咬破了,兩條黑色的墜龍鑽出淤泥,快速地喝著秦翎的血。唯有那隻大公雞跳上了床,仰著頭,用力地在晚間啼鳴,要鳴得啼血來送秦翎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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