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爸你媽開了這個廠,人家在廠裡做活掙了錢,送點東西是表示親熱的意思。”文琳搶著解釋。
“哦——,”七寶半懂不懂,又睜著圓眼睛問:“她們怎麼不去彆的地方掙錢?”
姑姑摸了摸她的頭,說:“錢可不好掙哪!咱是農民,去彆的地方掙錢得有門路,還得要技術,沒來咱們廠裡這麼方便,老板給錢還厚道,人家當然就感激咱們了。”
“我們對彆人好了,彆人就對我們好,”奶奶從旁補充:“彆人對我們好了,我們就得加倍對彆人好!”
七寶又哦了一聲,跟苗苗跑出去玩了,外婆把東西往新買的冰櫃裡放,發愁道:“哎呀,到底給彆人回什麼年菜呢?”
“我們做香菇牛肉醬吧,婆婆再多做些腐豆腐,”佳慧提議,“上次的醬,我看人人愛吃,到年底了,家家都有大魚大肉,反而是這些醬啊腐豆腐啊更受歡迎。我們做好了分裝送人,一樣又實在又好看!”
於是第二天,當他們從香菇廠回家吃晚飯時,走到漫水橋邊,就聞到了香香辣辣的牛肉醬味兒。
隨著春節的臨近,鄉村裡突然多出很多年輕麵孔來。路上也時不時有人提著大編織帶或拉著行李箱經過。每家的主婦都在煎炒烹炸,提前準備年菜。關係親密的家庭,開始互贈自家做的特色年菜。吃飯的時候,他們的話題會經常轉到春運上來,姑姑每天都要跟文佳打電話,問他們火車票買到了沒有。
一連幾天,在廠裡做活兒的那幾個人,都陸續送了年菜來。有的是自家做的魚丸肉丸,有的是自家打的年糕。奶奶也讓馮小河給各家回了年菜,送的便是自家做的香菇牛肉醬、腐豆腐和芝麻糖。送牛肉的秀孃孃家,又還額外添了一件水果。就這麼忙忙碌碌的,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七。
二十八那天,馮小河賣完香菇,下午有場同學聚會,晚上還要去市裡的火車站接文佳兩口子。聽說車票是文佳裹著軍大衣帶著小馬紮,去車站排了一夜隊才買到的。本來他們聽說現在網上都能訂票了,還挺高興的,結果那個破網站竟然崩了,根本上不去,文佳每每打電話提起,都要痛罵一場。
這天也是女人們年前最後一次來廠裡采香菇,到臘月二十九、三十,主婦們便都要忙著準備團年飯菜,再也抽不開身了。
早上宋三婆進廠裡時,悄悄把佳慧喊到一旁,拿出個小小包袱,打開一條舊毛巾,就見裡麵包著兩雙手工做的棉鞋,看尺碼便知道是做給七寶和苗苗的。
宋三婆臉上有些愧色,說:“我曉得現在年輕人都看不上這種老手藝了,嫌不好看。隻是這鞋子放家裡給孩子們穿穿,到底比皮鞋舒服。老婆子也沒彆的本事,就還能做兩雙鞋……”
佳慧趕緊把鞋拿過來,說:“正想給七寶買雙這樣的棉鞋呢,隻是不曉得哪裡有。這鞋多好看呀,孩子們不知道多高興呢!”
宋三婆便現出欣慰神情來,“你要是不嫌棄,以後我每年給七寶做鞋!”
佳慧忙道:“唉呀不用不用!做這個最費眼睛了,您這麼大年紀了,眼又不好,難為您費心……”
說著把舊毛巾還給宋三婆,又珍珍重重地把兩雙鞋放到了值夜的臥室裡。這天他們緊趕慢趕,把大棚裡出的香菇都摘得差不多了才收工,佳慧是最後走的,鎖好門回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七寶已經睡了,奶奶和外婆還坐在爐子旁邊等她。佳慧把宋三婆送的鞋子拿給老人們看,就見千層布底上針腳細密工整,黑燈芯絨的鞋麵,鞋口和鞋邊都細致地包著白邊。這絕不是一兩天能趕出來的手工活兒,也不知道老人家做了多久。
奶奶把鞋托在手上,心疼地說:“誰要這老婆子做鞋!那把年紀了,還白天上班,晚上做鞋!我孩子又不是差她這雙鞋穿!老眼不要了?”
外婆歎氣道:“算了,也是她的一片心!明天叫小河送兩條肉糕去,她愛吃那個,……這鞋做得真好看!”
“可不是!”奶奶也細細地看針腳:“她年輕時最會做鞋了,剪的鞋樣子我們村都有人借。還會繡枕頭套……”
倆老太太感歎了一會兒,各自睡覺去了。佳慧吃完晚飯便回廠裡值夜。臨走前她想了想,把兩雙棉鞋放在了樟木茶幾上。
深夜,馮小河回到家,經過茶幾時,一眼就看到了兩雙棉鞋。他頓了頓,走到沙發上坐下,對著那兩雙鞋看了很久。
他今天的心情絕對談不上愉快。昔日年薪幾十萬的工程師,現在回鄉下開了家小破廠。在同學聚會那種飯局上,這種一落千丈的際遇最能感受到世態炎涼。開車回來的路上,文佳和林芬睡著了,馮小河在心裡把香菇廠賺的錢盤了盤,甚至對前途有些迷茫了。——一家人辛苦了一年,掙的錢還沒有他以前一個人掙得多。辭職回鄉,真的是一個英明的抉擇嗎?
然而,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在這間鄉村房屋的燈下,當他細細打量那兩雙棉鞋時,竟有些心潮起伏,那些隱藏心底的失落和迷茫,也奇跡般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