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河看他那個落魄樣子,也不忍心,安慰道:“春平哥,可不能說這種喪氣話。人要往後看,天大的難處,到最後總能有辦法解決的。”
佳慧也說:“春平哥,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責。大不了從頭再來。怕什麼?你那香菇廠,難道不是你年輕時靠一輛自行車掙出來的?”
這話差點沒讓胡春平哭出來。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閉了閉眼,才把淚意忍下去,他開門下了車,背對著車揮了揮手,大聲說:“走了。”
車裡的兩人看著胡春平消失在林間小道上,半天沒人動,也沒人開口。
好一會兒,馮小河才扭頭看副駕上坐著的佳慧,見她袖子上粘了些草葉,便一點一點往下摘。
“你覺得呢?”他問佳慧。
替朋友作擔保惹了一身債這件事,對馮小河來說,是人生中的一次沉重打擊。上輩子,因為這個重大的決策失誤,他到死都被老婆抱怨得抬不起頭。
但佳慧知道,三十出頭的馮小河,並不像後來那麼優柔寡決。
馮小河年少時聰穎勤奮,所以才能從偏僻小山溝一直讀到大城市,畢業後又順順當當進大廠當了程序員。千禧年前後,程序員可是最令人羨慕的工作之一,薪水高出彆的行當一大截。要不然,兩個農村孩子哪有可能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就買房買車?
隻是,外人也同樣難以想象這一行的工作強度和競爭壓力。技術大牛越來越多,馮小河再聰明,也會受資源和眼界的限製。更何況,他已經三十出頭了,沒發生這件事之前,他正在考慮轉行或轉崗。
可他沒能把握住機會。被胡春平坑了之後,他先是還債,後是攢錢買房,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也曾有前同事或同行邀他去創業,但人窮了,膽子就小。每天一睜眼就欠銀行幾千塊的人,很難鼓起放手一搏的勇氣。馮小河就在瞻前顧後中,錯失了很多機會。
所以到後來大廠出現裁員潮時,馮小河仍然是996工作製下的加班狗,甚至加班時間越來越長,還時刻擔心部門被裁。畢竟,每年都有大批更新鮮、更聰明也更廉價的年輕人湧入這個行業。他卻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精力不濟。
時代拋棄一個人,從來都這樣冷酷無情。
佳慧心裡五味雜陳,扭頭看向坐在旁邊的人。
幸好,這時候的馮小河還年輕清瘦,還沒有被久坐的工作折騰出肚腩和腰椎間盤突出。
這時候的馮小河,心中還有嘗試的勇氣,眼裡也還有光芒。
她咽下深深歎息,溫聲跟他商量,“你覺得,咱倆能把這個香菇廠開起來嗎?”
不出所料,佳慧從馮小河臉上再次看到了驚詫的神情。
老婆前幾天還和他大鬨過一場,離婚這種話都放出來了。這兩天忽然變得特彆溫和,讓馮小河更加忐忑,就擔心她憋了個大招。他都不太敢跟她說話,這時才壯著狗膽,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被摸的佳慧臉上一僵,麵對自己年輕的丈夫,竟然有種老牛吃嫩草的輕微尷尬。
馮小河顯然察覺到了,臉色黯了黯,老婆果然還在生氣,——出了這檔破事,換誰不生氣啊。
“老胡對咱們還是挺厚道的。他六七年前拿這塊地皮的時候花了一兩百萬塊,現在肯定不止這個價錢了,……當然我知道,鄉裡的地不像海市,他現在這麼著急想賣,是賣不出好價錢來的。”他緩緩道:“但這廠子位置是真不錯,就在路邊,取水也方便。”
佳慧點頭表示讚同。這地方看著很偏僻,但順著基地前的柏油路,再朝前走,拐個彎就到了鎮區。早些年蘢山鎮因為山路難行,曾經十分閉塞落後。佳慧跟馮小河剛結婚時,回來一趟差點累死。從海市出發,要坐火車先到這邊的省會城市江市,再轉車到老家平安市。從平安市坐汽車到鎮上,又得在山路上顛簸四五個小時。
比起從前,現在的交通條件已大為改善,柏油馬路十分平整,自己開車的話,從平安市回家隻要一個多小時就可以了。
更重要的是,這邊地處丘陵地帶,有山有水,旅遊資源很豐富,往後發展起來優勢就會愈發凸顯。
“我們這地方很多人種香菇,不光是氣候適宜,關鍵是找工人方便。”馮小河道:“八九月裝袋料要人手,十一月份往後采菇要人手,都正好趕上農閒,隨便哪個村裡都能找幾個勞力。而且,香菇不像蘿卜白菜,收了就得趕緊賣,不然就爛在地裡了。濕香菇若是賣不出好價錢,還可以曬乾了賣乾菇。有這麼一道防火牆,銷售壓力就會輕多了。”
這個佳慧倒是沒想到,便又點頭嗯了一聲,想了想道:“種香菇得有技術吧?你懂嗎?”
技術這種東西,是馮小河這個工科男最不擔心的。他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一會兒,沉吟道:“佳慧,你說我先辭職,回來把廠子辦起來怎麼樣?”
“行,”羅佳慧打斷他,“我跟你一塊兒回。”
她回答得這樣乾脆,反而讓馮小河猶豫起來,“這決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咱倆工作都不要了?我真是不甘心……,要不再考慮考慮吧,我給我同學打個電話問問。剛好我有個高中同學是律師,我來給他打個電話……”
他邊說邊往外掏電話,被佳慧厲聲喝止了。
“給我打住!”她橫眉立目道:“你那同學不是個東西,以後不要跟他來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