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馬也要用來拉東西,什麼都拉,工具、糧食、材料,那些馬不常行走在這樣崎嶇的石頭路上,走著走著,就有戰馬開始受傷,摔了絆了殘疾的什麼都有,然後也變成民夫們晚餐的一部分,剩下這些瘸著走路的騎兵,端著一碗馬肉湯,想著自己從兗州一路帶來的馬兒,那湯就比旁人的更鹹上一分。
他們吃完了,抹抹嘴,活動活動腿腳,就要繼續上去乾活,去挖那座好似永遠也挖不穿的石坡,鑿那塊永遠也鑿不開的巨石。
天是黑的,山是白的,其中晃動著火把,硬生生將他們一張張半人不鬼的臉照出些許顏色,像是另一個世界裡殘留下來的一絲痕跡。
而夏侯惇站在兩個世界的交接點上,從開始到現在都不曾落過一滴淚。
他像是另一塊石頭,無論多少人派使者來催問進度,無論山上的碎石滑落多少次,將他們挖出來的河道重新掩埋,無論多少個工官跪在他的腳下,哭著訴苦那塊石頭的堅不可摧。這位獨眼將軍始終冰冷地站在山坡下,按部就班地發號施令。
民夫們說不清楚他們是怎麼運走那座小山坡上所有的碎石,也說不清他們是如何一鑿一鑿地將那塊巨石上的裂痕漸漸鑿開。
人總是很能吃苦的,他們也漸漸麻木了。
那是臨近暮春,耕期將過的一天。
有人已經開始打包自家窩棚裡那點可憐的行囊,鄰人湊過來問,回答得也很爽快:
“不往南逃,還有什麼辦法呢?”
“南邊?南邊可亂著……”
南邊有南邊的亂,聽說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在長安動刀動槍,嚇得多少人不敢再往長安去呢!
可長安有水,那樣寬的一條渭水,有了水,就能生活呢!
“你可想好了?使君的地是已經分妥了的,咱們幾戶還能一起租個犁杖,你若是去了南邊,離了主君就是九死一生……可怎麼樣呢?”
這樣懇切的話到底讓農人猶豫了,回頭看一看,窩棚裡的妻子也正在抹淚。
“再等一等,”她說,“這裡總歸有許多鄉鄰故舊……”
可是,可是,他們已經耐心等了許多天了呀!
不能再等了!
男人狠狠心,粗暴地拽起妻子,如同他那幾個已經先離開的前輩一樣,也準備踏上南下的路途時,忽然愣住了。
有一陣風自北而來,吹在他的臉上。
他很難形容那風,那是一陣涼風,裡麵帶著一股令他感到陌生的氣息。
冰冷,澄澈,濕潤。
忽然有人喊了起來!
“水來!水來!!!”
那條古河道通了!
乾涸的河道裡突然湧起一層土黃的泥湯,衝刷著龜裂的河床,那股泥湯越來越急,水勢也越漲越高,直到它奔湧向前,帶來無聲的咆哮,衝進了武威郡無數條引向田地的水渠之中!
有人光著腳跑出了城,有人歡欣喜悅地大喊大叫,有人跪倒在田邊痛哭失聲,甚至有冀州士人在哆哆嗦嗦地對自己的仆役說:
“快去準備祭品!快去給小陸將軍供上一個豬頭!”
有水啦!有水啦!小陸將軍仁慈地寬恕了他們!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光腳踩在田埂上的曹操是很想反駁他們一句的,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也沉浸在這種單純而明澈的喜悅之中,並且決定仁慈地寬恕那些愚蠢的冀州人。
那些沉重的包袱終於暫時歇下。他可以放鬆地去觀察他這片領地,看那些匆忙去套犁杖的農人,生火造飯的農婦,看田地在喝飽了水後發出滿足的滋滋響聲,看涼州大地迎來了一個並不平靜,但至少有所期待的春天。
但這樣的河流不僅可以用來灌溉,它還有更加悠然,更加風雅的用途。
比如在河邊的古樹下,終於有人可以鋪開毯子坐在上麵,一邊喝酒,一邊輕鬆地聊聊天。
有青衣文士,高冠博帶,翩然若仙,穿過了曹操身邊的人群,很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
這位百折不撓的雄主眼睛突然模糊了起來,他似乎在那一瞬間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他們已經相識多年,他原本也不需要看清那人的臉。
他隻是沉默地看著青年行禮之後,很愜意地轉過身去,走向了那條新生的河流。
清風徐來,掠過河麵,忽有馥鬱的香。,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