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0. 第八十九章 陌生(2 / 2)

那風還是很冷,院落也依舊空空蕩蕩,隻有這些婦人,不曾多出一件她們昔日熟悉的金貴器物,但她們忽然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隻有甄氏依舊站在那裡,試探性地看了一眼天。

在許久之後,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縷嶄新的神情,不似囚室裡的靈魂回到她的軀殼上。

那是一個遊走在街頭,在田間,在荒野,在世上任何一處地方,不受任何羈絆,自由自在的靈魂,悄悄鑽進了她的軀殼裡。

人總是會變的,而且過去許久後,回頭看一看,甚至會驚異於自己這種變化。

就像郭圖如果還活著,一定會驚異於袁譚的改變。

他像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至少軀殼裡有了一個陌生的靈魂,因為他的性情和喜好都與之前有了極大的差異。

先是中軍帳裡那些品位高雅的擺設不見了,而後是床榻上柔軟的絲帛,木箱裡美麗的綢緞,再然後是薄如蟬翼的精巧玉佩,鑲嵌了珠寶的帶鉤,以及工匠精心打造出的發冠。

大公子慣常用的黑漆水杯不見了,美貌而乖順的少年也不見了,帳篷上厚重而散發著熏香氣息的羊毛掛簾不見了,地上開滿鮮花的地毯不見了。

再後來,連每日裡端進帳中的飯食與點心湯羹都不見了。

士兵們中間出現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同袍。

他與他們吃同樣的飯食,睡同樣的草席,穿同樣的衣衫。那些能令貴人食不下咽的摻了稗子的麥飯,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潮濕而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他躺上去睡得很香;粗糙得能劃破貴人嬌嫩肌膚的短褐,他滿不在乎地穿在身上。

他甚至會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絮絮叨叨地講話,他也會同他們說些什麼,就像每一個粗魯的老兵那樣,罵一句陸廉。

“可我的傷還真不是她留下的。”他揮了揮自己那條受過傷的胳膊,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痛苦神情,“拉不開弓哪!”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舊傷的老兵立刻於我心有戚戚焉,有人同情地勸他一句:

“大公子,你既是劉備的佳婿,不必這般拚命啊!”

有熟悉袁譚性情的親兵立刻不安地看向自己的主君,不知道他被這樣冒犯後,是不是會像以往那樣,粗暴地下令將老兵拖出去砍頭——如果隻是敲幾軍棍,那他真是改了脾氣。

但袁譚那張被風霜磋磨得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憤怒。

他微笑著看向那個老兵,“我雖是平原公之婿,但我也是我父親的兒子,父親的家業和埋骨地,我是不能讓人的。”

當他拿出這個理由時,所有人都被他打動了。

他們也為人子!他們哪怕自己不曾經曆過,也一定聽說過孝子的故事,而袁譚的話就是這樣容易被他們代入進去!如果劉備不願意讓出鄴城——那幾乎是一定的——大公子作為袁公的長子,他當然有義務奪回父親的墳塋!

可是僅僅得到他們這樣的應和,對袁譚來說似乎還不足夠。

那些被他更換下來的東西,都被他分給了士兵們,連同他在平原城那個家中的每一隻杯盞,每一匹絲帛,甚至是每一張田契,都被他拉了來。

其中最昂貴體麵的一小部分,被他派人送給了幽州的袁熙,剩下的則都分發給了軍中士兵。

在火光映照下,堆成小山般的珠寶金帛散發著璀璨奪目的光,與它相比,站在它身邊的人就顯得極為寒酸了。

袁譚依舊是有幾套做工精細的鎧甲的,穿在身上明光如鏡,自然替他立起統帥的威儀,但他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場合裡不僅不曾著甲,還特意穿上了一身士兵的戎服。

甚至有心細的親兵發現,他連胡須都不曾打理,亂糟糟的,看著十足是一個經曆風霜的老兵模樣。

但士兵們不曾有一人用輕視的目光看著他,他們的眼中滿是對他的愛戴。

袁譚看了一眼他全部的家產,又看了看他麵前攢動的人頭。

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戰爭,他想,他自然是可以小心活下去的,劉備瞧不起他,但隻要他交出兵馬與地盤,劉備也不會吝於留他一條命。

若是不舍得嫁一個親女過來,或許也可以收養哪個宗室女嫁給他,他一樣不失為富家翁。

可袁譚還是不甘!

他的前路上所有的光亮已經熄滅了,他也並非真為了自己的父親……父親,父親,這個詞在他心裡反複咀嚼著,從熟悉變得陌生,從親愛變得可憎。

可他已經什麼都不剩了!他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妻兒,沒有了名聲,他連一個亦師亦友的謀士都沒有了,他走到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代價還能再失去,那些家貲也變得不再重要——他隻能走下去!

袁譚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著他,於是轉過頭去,衝那個人和氣地笑一笑。

獨臂的匈奴少年侍從似乎感到驚訝,立刻低下頭。

這位大公子已經變成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人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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