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奪你們的麥粥了!”
“你們整日裡算計農人的糧食,打量誰不知道!”
“誰個算計你們!”親衛額頭上起了青筋,“若是平定了河北,我們一刻也不在此多待!”
“那就請啊!請速行啊!”小吏罵道,“算計糧食不夠,還要再招募些兵馬!還要將壽春整治成你們的大營!你們將軍便是拿農人當牲口用,好歹也讓他們歇上幾個月,給淮南留些見不到阿耶的嬰孩再走!”
偏將看看張郃。
張郃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將軍……”偏將咬牙切齒,小聲喚了他一句。
“你罵得過這兩個不算什麼,你要是能罵得過全淮南的士人官吏,”張郃也小聲道,“我放你去罵。”
管寧似乎是一個人,一個人總是很容易戰勝的,哪怕他得了一個兩千石的官職。
亂世裡有大把被賊寇和諸侯像殺雞一樣宰了的公卿和太守,管寧的官銜在暴力麵前是不值一提的。
但他並非一個人,儘管他來淮南上任時,朝廷隻給了他一個人的官職,但很快就有成百上千的士人跑過來了。
他們仰慕這位當世大賢的學識和名聲,更仰慕他們親眼所見的德行,當他們確定了管寧的名聲與他本人是相符的,甚至本人的美德比盛名更盛後,這些士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世家,迅速就支撐起了淮南郡的重建工作。
這也是汝南和淮南兩個大郡毗鄰,但張郃隻能將江東降卒安排在淮南,他也隻能在淮南設立糧草中轉,以及籌集戰備的原因。
——都是赤地千裡的荒田廢墟,管寧在的地方,自然生出了一大群基層官吏。
他們出門前穿著絲綢的衣服,喝著甘醇的美酒,吃著烤得焦酥流油的羊肉。
他們出門後穿起粗糙的布衣,喝著井裡打上來還有土腥味兒的井水,吃著快要劃破喉嚨的麥飯。
他們的眼睛裡原是看不見多少人的,現在他們壓著火氣,一遍遍同聽不懂他們講話的鮮卑流民和那些天南海北來的黔首田客好聲好氣。
這並非他們所熟識的做官模式。
那些富庶之地的官吏不僅可以往家裡背祿米,還有酒坊“進貢”的酒,商賈“進貢”的糖,乃至農人小心翼翼從臭烘烘的雞圈裡掏出的幾個新鮮雞蛋。他們在儘情享用之後,還可以繼續安心告訴自己,他們是來管理百姓的,他們做得也還不錯。
而淮南郡的官吏除了郡守府發給他們的祿米——就連那個也要減半——什麼都得不到。
但他們隻要想一想管寧,立刻又覺得已經得到比錦衣玉食更加豐沛的快樂和滿足——不錯,他們確實吃了點苦,可他們也是在追隨聖人!
甚至就連那些吃不住苦,或是起了貪心的小吏,也會在周圍同僚雪亮的目光下迅速打消自己的念頭!
人人都在追隨聖人,人人都不要錢!那你還準備拿出什麼來賄賂同僚,找幾個同流合汙的人?
再堅持堅持!再堅持一下!不要在公務上偷懶,不要苛待流民,不要起了貪念,拿了自己不該拿的東西!
在這樣簡陋到艱苦的境地裡,最功利的人也會暗自給自己打氣:隻要堅持這幾年,將淮南重建起來,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履曆啊?!這是閃著金光的履曆!到時候不管去哪,那都是長了翅膀的升遷速度!
——誰不會高看他一眼?親朋也與有榮焉!他可是曾在管寧手下做事啊!
汝南還在緩慢地重建。
有流民在荒野裡艱苦求生,但沒有人來幫他們調度農具,沒有人幫他們丈量土地,他們灑下的種子結不出太多糧食,他們除了開荒之外還要搭起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他們在爭吵後還要努力自發結成村莊,好抵禦重新占領這片大地的野獸的侵襲。
他們其實很想要一些官吏來幫幫他們,或者世家也好,他們可以租對方的田,租的人多了,自然就形成了村莊,有了村莊,他們就漸漸會有農具和耕牛。
若是有那樣一位聖賢在,他們!他們一定會恭恭敬敬的!
在必須以聚落形勢才能活下去的嚴酷環境裡,原本就沒有潑皮和無賴生存的餘地。
連犁杖都需要至少兩個人一起才能推動,耕牛更是全村也隻有這麼幾頭,誰要是惹了眾怒,他該怎麼活下去呢?離開村莊,去彆的地方求生嗎?
可是離開村莊,到處都隻有荒原、屍骨、狼群、賊寇啊。
但奢望再來一個管寧是不現實的,而在廢墟上重建家園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於是張郃等不得汝南人以數年為單位的重建速度,他隻能選擇淮南,因為即使那個四十多歲的賢人的精力主要在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教化生民,他也意味著太多東西了。
陸懸魚坐在了馬紮上,但還是覺得腰很僵,不敢動,好在她在坐下前,艱難地頂著管寧的目光,悄悄將自己的座位往後挪了一點。
現在換諸葛亮上了——上啊!諸葛亮!你可是諸葛亮!
……黑刃在罵她丟人,她假裝沒聽到。
……小先生用餘光瞥她,她假裝沒看到。
於是小先生深吸了一口氣,開口了。
“今番樂陵侯是應張儁乂將軍之請……”
“我猜到了。”管寧說道。
小先生又吸了一口氣。
“管公以為如何?”
“未知平原公欲何時北上,”管寧很平靜地說道,“文書未至淮南前,我隻管生民休養生息罷了。”
諸葛亮就硬著頭皮還在繼續辯解,“張將軍之策,亦為息民撫民之策,隻令百姓於間歇時操練備戰,囤積糧草而已。”
“如此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管寧問。
……小先生就變顏變色了。
兩個人還在繼續聊,聊了很久,引經據典,她啥也聽不懂,但還是保持著從肩膀到腰杆都挺得很直的姿態。
雖然是一位黔首出身的女將軍,姿態卻如修竹玉樹般挺拔,絲毫不遜於哪個世家郎君。
就連探討撫民之策的諸葛亮都偷偷投來了讚賞的目光。
玉樹一般挺拔的大將軍腦內早就偷偷開起了小差。
【曾經我啊,聽我師陳漢瑜的經學課時,實在聽不進去,隻好咬手指甲。】
【嗯。】
【可是十根手指甲咬一咬就咬光了,我隻好啃手指頭。】
【嗯。】
【我以為那是頂頂煎熬的事。】
【然後呢?】
【今日我方知,】她說,【能啃手指頭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這場討論持續了很久。
久到太陽從高天慢慢西斜,那些午休又下田的農人也回來了。
兩個小吏結束了今天的丈量工作,準備離開時還被幾個農人圍著問他家田地究竟度得幾步長,幾步寬?小吏啞著嗓子解釋的辛苦模樣渾然好像坐在裡麵的大將軍,看得張郃就有點同情。
正看熱鬨,管寧將兩位客人送出來了。
張郃“砰”地一下站起來,副將也趕緊跟著站起來了。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畢竟這個長得和和氣氣的女將軍號稱步戰天下無雙,連呂布也要讓她三分,那她今天要真就準備給張郃揪過來打一頓,東王公西王母下來也攔不住啊!
但張郃那顆提著的心迅速放下來了。
陸廉彬彬有禮地同管寧道彆後,目不斜視地從他麵前走過去了。
她的腳步那麼輕,她的臉色那麼白,她像是那些奇聞軼事裡隻吃露水,腳不沾地的女仙一樣,飄飄忽忽就過去了。
……諸葛亮追上去,沒忘記將那兩個陶碗還給村口準備回家的小販。
“末將今日是親見了,親衛們也都親見了,”副將趴在張郃耳邊,小聲道,“大將軍連打人的力氣都沒了哇!這事說出去,冀州軍中誰不感念將軍已經儘力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