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走了一圈, 更漏又漸漸響起。
一滴,一滴。
水擊打在蓮花形的容器裡,一聲, 接一聲。
那聲音其實並不響亮, 卻像是敲在眾人心上一般。
整座宅邸燈火通明,到處都有人影,有些是仆役的,有些是甲士的,有些是婢女的,還有些是貴人的。
那些落在窗子上,地板上,水麵上的影子是會動的。
風吹過窗子,人影會動, 水滴落在漏盆裡, 人影會動,有人從袁紹的內室裡出來時, 人影會動。
有寒鴉落在枝頭注視著這一幕, 感覺簡直不可思議。
那麼多的人,怎麼連一聲都不發呢?
怎麼這樣幽深而龐大的一座宅邸,處處不聞人聲, 隻有更漏冰冷無情地回應了它的窺探呢?
這座宅邸裡自然是有人說話的, 隻是他將門關得很嚴。
他牽了來客的手,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長廊,他的腳步很輕,來客的腳步也很輕,他手裡捧著一盞燈,小心走上了這座宅邸東南角的小樓上, 燈火將這間樸素的客室照亮,也照亮了主客二人的臉。
比起上一次相見,不知是爬樓梯的緣故,還是這些日子在冀州將養的緣故,郭嘉竟然顯得氣色很不錯。
而袁尚就沒那麼好了。
這個美貌堪比日月,玉樹生光般的俊美青年神色很是憔悴。
郭嘉溫和而簡短地問候了袁紹的病情,並且誇讚他這樣憔悴,一定是日夜在父親榻前侍疾的緣故,若要論起純孝,還有什麼是比三公子這幅模樣更直觀,更有力的證明呢?
袁尚不安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說起來……有點荒謬,作為兒子,他竟然是不必侍疾的。
自從父親在鄴城醒來後,就因為心疼他侍疾嘗藥太過辛苦,而下令要他專心處置鄴城大小庶務即可,不必留在榻前。
對於父親的命令,他心中很是矛盾。
他既敬愛這個父親,心甘情願想要留在榻前,不解衣的照顧父親最後一程。
他也需要時時留在父親身邊,向所有人暗示他在父親心中特殊的位置,並以此獲得眾人支持,為他短暫地推翻一次宗法繼承製。
但他又無法時時留在父親身邊,他需要做好準備,麵對即將到來的風暴。
……兄長一日比一日近了。
郭嘉平靜地看了袁尚一眼。
“大公子得令而歸?”
“他……”袁尚遲疑了一下,“不曾得令。”
“但袁公確有此意。”郭嘉淡淡地說了一句,而袁尚無法回避,隻能硬著頭皮點點頭。
“是。”
郭嘉笑了。
“公子雖得袁公愛重,但立嗣之事久矣,公子竟無謀劃,蹉跎至今啊!”
袁尚放在腿上的手忽然死死握緊了衣袍,他的聲音卻依舊強壓的平靜。
“我兄在外征戰數載,雖無戰功,亦有苦勞,父親亦是很看重他的。”
“此次南下攻徐,公子守鄴城,固有功勞,而大公子兵圍天子,若不是袁公退兵,令其一木難支,真不知神器將落於誰手哪!此戰天下人皆知——”郭嘉笑道,“難道公子眼中,這也算不得戰功嗎?”
那張英俊又沉靜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猙獰而凶狠的表情,“正要先生教我!”
郭嘉似乎沒說什麼過激的話。
但對於這兄弟倆的關係而言,有些話已經足夠刺激,他說一半,袁尚自然會忍不住思考後一半。
他雖得父親看重,卻不是父親獨一無二的選擇;
他的兄長新立戰功,天下皆知;
父親想要兄長回來。
……父親想做什麼?
郭嘉微笑著望向他。
“公子欲得家業,不當問在下,”他說,“當先問府中之人,門戶是否肅整。”
“父親既有疾在身,後宅有母親掌管,前宅我亦已留心,自然肅整”
“公子有高世之才,又鎮守冀州日久,袁公親信之人,必多敬服,公子亦可問道於諸賢。”
袁尚輕輕垂下眼簾,“元圖先生是儘忠之臣,友若先生是智謀之士,我當前往求教。”
“而今袁公新敗,群盜將起,公子何不為袁公分憂,”郭嘉說道,“領兵守土?”
公子沉默了很久。
“我非長,有許多人不服我。”
“隻要在下所說的三件事,公子都能做到,”這位借來的謀士情真意切道,“到那時,識時務者自然回心轉意。”
不識時務的人呢?
郭嘉沒說,但袁尚難道還會聽不明白嗎?
有早春的寒風突然撲過來,用力搖了搖窗子。
燭火猛然也跟著搖了搖,映出一片鬼影。
這計謀,這計謀十全十美嗎?
不啊!
這裡有一個明顯到無法回避的問題:袁紹,他的父親,冀州之主,河北士庶所信服的明公,他還沒有死啊!
他像一座大山,庇護著他的孩子!
他也像一座大山,投下來的陰影覆蓋了他視線所及的全部世界!
如果父親知道,發怒怎麼辦?
發怒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