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不吭聲,愣愣地看著他。
他不解地左右看了一圈,最後又把目光轉回她臉上,“將軍?”
“仲達你……”
她猶豫了一會兒,很想問問你這兩天是不是吃野味吃到黃鼠狼身上了。
“仲達你,你今日為何替流民想得這樣周全?”
司馬懿高高地昂起脖子,“將軍,在下心中亦有生民啊。”
中軍帳還是很冷。
靜悄悄的,所有人都盯著他,直到他似乎有些撐不住了。
“況且這一路大小許多戰役,在下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的聲音變得很婉轉,“民心可用啊。”
……有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此言是也,”聲音很是讚許,“我亦作此想!”
明日開始要加快速度行軍,因此士兵們睡得都很早。
她心中已經放下一塊巨石,不必再擔心曹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逐,可以專心籌備這場決戰,因此決定處置過營中的瑣事之後,也早些去休息。
這些瑣事包括但不限於向後方轉運傷殘士兵,根據俘虜到的兗冀士族們的態度和家庭條件製訂贖金,以及給那些腿長,跑得快,這一次沒抓住所以又小心翼翼來示好的士族以安撫。
司馬懿已經替她寫出了一份草稿,但她不放心,她得自己拿來看看。
……畢竟河內司馬氏賊能生,天南海北到處都有知交故友,誰知道他給哪一個悄悄放了水,少收了贖金,又或者和哪一個結仇,多要了贖金呢?
她咬著筆杆,頂著困意,一封封地看這些蠢東西,並且冥思苦想時,有聲音響起。
“素日裡要你記著這些郡縣上的閥閱世家,你果是不聽的。”
那聲音很嚴厲,因而就很反常。
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樣的態度對她說過話了。
論理主公是有這個資格的,但他從來沒勸過學……他自己都不怎麼好學。
自主公往下,哪怕是二爺爺待她也很客氣,一則她功高,二則她又是年輕女郎,再往下些,無論她自己麾下,還是外麵見到的官吏或世家,與她講話時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態度。
但她並未思度很久,而是下意識地應了。
“阿兄教訓得是。”
陳登從中軍帳的陰影中走出,拿起她案幾上那冊文書,一張張開始翻看,一邊看,一邊教育她。
——山陽李氏素來與曹操親厚,陳留高氏又與袁紹結為姻親,濮陽氏亦為高門,卻曾遷出一支至吳地避禍,謀了個長沙太守的職位,而今孫策身死,濮陽氏這十幾年裡隻能另謀出路,倒是可以令幕僚著意拉攏他家。
他講得很認真,她聽得也很認真,見阿兄講累了,趕緊又為他倒了一杯水,請他坐下,慢慢喝。
“數載未見,”她誇道,“阿兄還是好容顏,這都是戒了魚膾的功勞。”
陳登皺皺眉,摸摸自己臉。
“你不提,我幾乎已經忘了,”他說道,“你這有魚膾嗎?”
這位下邳陳氏的長兄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很是期待地看著她,似乎壓根沒意識到他提了一個多麼奇葩的要求。
寒冬時節,河水結冰,哪來的魚啊?
但陳登就是一臉認真地叮囑她,好像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待你擊退袁逆,功成之時,”他很是怨念地說道,“記得撈幾尾魚來——”
她忽然醒了。
陳登現今不在睢陽,而在下邳。
眾所周知,張郃高覽那些冀州軍可以拿來打曹操,但絕對不能打袁紹,所以劉備想出了一個不得已的主意,將他們派去南線,負責防範劉表孫權,同時調陳登回來,與東線聯軍一起阻擊袁譚。
所以阿兄是怎麼回事?她怎麼突然做了這個夢?是因為陳登難得回一趟下邳,老毛病又犯了,太想吃魚了嗎?
她愣愣地坐在案前,有風悄悄從帳中溜走,順著帳簾縫隙,融進了深重夜色中。
沒有什麼新的戰報傳來。
她想,應該不會有什麼新的戰報傳來的。
那封戰報正在袁紹的手上。
夜已深沉,他跳下床榻,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兩圈。
即使那並不是他所鐘愛的兒子,但比起袁尚的戰報,袁譚這一封裡有著觸目且紮實得多的東西。
因此這位偏心的父親在來來回回轉了幾圈後,還是由衷地了一句:
“此子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