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諶親見了故鄉的命運,因此格外不能忘。
【你隻見到與你同屬閥閱世家的士人,】她的確並不與他共情,【可是自董卓遷都,至李郭攻伐長安,京畿近百萬的庶民,都那麼死了,被殺死,被餓死,被凍死,直至相食殆儘。】
【但你的確看見了,】他堅持道,【你看那些閥閱門戶煙消火滅,何其快也!】
時逢亂世,諸侯互相攻伐,有一姓進一步,就有百餘姓墮落至泥淖中!
那些跟隨高祖和世祖打天下的功勳,有多少傳了下來,有多少早已身死族滅!
他因此感到恐懼。
他不能恐懼。
他的兄長是個如冰之清,如玉之潔的人,他曾傾慕的也是如此清高皎潔的人。
但他的兄長死了,而她在與他所出仕的主公生死相搏。
他注視著那個形容模糊的她,似乎想要懇求她,尋一條兩全其美的道路給他。
但即使是在這樣半睡半醒的迷夢中,這個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
那隻屬於夢境的最後一絲恍惚與柔軟也如月畔之雲一般消散,而他重新變得堅定無比。
【我總得為荀氏尋一條出路,】他終於被迫說出了心裡話,【縱使朝代更迭,我族也當屹立於此!】
就在那一瞬間門,陸懸魚的臉忽然變得清晰!
那張寡淡蒼白,但格外冰冷的臉上露出了殺意。
她應該再同他說幾句話的,在這難得的時刻裡,說幾句與戰爭,與天下事無關的輕飄飄的,殘存幾分溫情的話,該多好呢?
但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隻是踏上前一步。
當她邁出那一步時,她腰間門的長劍已經被她拔了出來,帶著貫穿天地的雷電光芒,向他劈下!
荀諶猛地驚醒了。
他拿起毛筆時發現墨汁已經乾涸,於是重新又在硯池裡蘸了蘸。
當毛筆重新吸滿了墨汁時,這個青年文士剛從夢中醒來的那絲困惑與痛苦已經完全不見了。
袁本初是個很好的主公,有姿貌威容,且能以寬厚得眾心;
曹孟德也是個很好的主公,雖然心性有些多疑,但善用兵將,智算非凡;
劉備自然也是一位好主公,儘管出身寒微,但既寬厚,又善用人,弘雅有信義;
對荀諶來說,他們都很好。
他們都一樣。
荀諶先給自己托疾隱居的堂兄荀悅寫了一封信,原本他是想求這位堂兄去陸廉軍中,後來思前想後,還是作罷。
……這位堂兄性沉靜,美姿容,在經學上又相當有造詣,是個飽讀詩書的博學之士,無論去哪裡,都當受人敬重。
……但去陸廉那裡,就不太行。
……還是請他去下邳好了。
……以兄長的才學,還是能在劉備處謀得器重的。
他寫過這封信後放在一旁,等待絲帛晾乾時,重新提起筆,專心致誌地開始在範城的布局圖上勾畫。
他需要儘快攻破範城,他因此下令,不僅明日就當攻城,而且他又從後方帶了許多工匠前來,準備命他們調校攻城器械。
有仆役悄悄進來,為他送一壺熱茶。
郎君仍然在專心致誌,案牘勞形,但他看起來神色很好,既不疲憊,也不憂慮。
隻要看一看郎君那清淡而平靜的眉眼,就知道他剛剛打那個盹時是連夢也沒有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