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貊環視著自己的這群族人。
漢軍那樣強壯,連婦人都那樣強悍,她們平日睡在什麼樣的地方,吃的是什麼樣的食物?
自己的族人呢?
他下意識伸手去袖子裡,摸了摸那枚溫潤明淨的玉棋子。
內心那些混亂而恐懼的迷霧仿佛悄悄地消散了。
範城附近的農田都收儘了。
但是想曬就未必有那個條件去曬,畢竟這些農人不得已都湧進了範城,於是房前屋後到處都有曬穀子的,還有人奢侈一把,將糧食打成了餌糕,趁著大戰間歇,趕緊享受享受。
張超進城時就看到了這樣一幅熱鬨景象,甚至吃飯時也上了一碗餌湯,裡麵不加油鹽,隻加了一點蜜糖,吃起來甜滋滋的,清涼又解暑。
張超嘗了嘗餌湯,又看看陸白。
“陸校尉當真以為那個胡人能成大事?”
陸校尉喝了一口甜湯,吃了一塊雪白的餌糕,“若是個能成大事的雄主,我豈能留他?”
她放下碗笑了笑,“孟高公,天下哪有一定能成的計謀呢?”
當初張超張邈等人精心謀劃,趁著曹操出門打仗,拉來了呂布給兗州掀翻了。
呂布是何等勇武之人,身邊既有謀士,兗州又有那許多世家支持他,最後該敗不是照樣敗了?
“那陸校尉為何又行此計呢?”
“若是魁頭與步度根待騫曼如親弟,騫曼待他二人亦如父兄,哪有咱們用計的餘地?”陸白抿抿嘴,“步度根既然統領數部兵馬,魁頭又領殘部而去,咱們且先守一守,他們心浮氣躁時,便可見分曉。”
張超歎了一口氣。
天下沒有必成的計謀,卻有不敗的將軍,若是陸廉在此,他們必是不須籠城堅守的。
但無論他也好,陸白也罷,都沒有陸廉那種戰爭天賦——那實在是不世出的天賦。
“陸校尉為行此計,將那樣的寶玉也舍了出來,”他說道,“你那一匣玉棋子丟了這一枚,豈不是憾事?”
陸白沉默了。
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帶了些惋惜,帶了些懷念,但最終還是靜靜地笑了。
“孟高公,其實一匣棋子,我也隻剩那一枚罷了。”
儘管藏貊的部族連火把也不舍得點上幾根,但騫曼的中軍營卻是燈火通明,其中又飄出了美酒的香氣。
除了吃喝之外,關於整備之後,該如何再次進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二張既分兵範城,濮陽必定空虛,我們若以聲東擊西之策,令誘兵去攻濮陽,二張豈不心慌?”步度根這樣分析道,“待他回防時,我軍可陳兵於倉亭津北,伺機攻下渡口。”
當他這一番深思熟慮的話語說出來時,立刻有幾個老成的頭人表示認可。
“隻要拿到倉亭津,便可渡河!”
騫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這樣放過東郡,放過陸廉麼?”
“大袁公派了顏良張郃數名猛將去攻陸廉,皆不能勝,我軍何苦與之爭鬥?況且東郡久經戰事,已殘破不堪,”步度根的思路極為清晰,“咱們若是儘快南下,無論兗徐,進可斷陸廉糧道,退可大肆劫掠,豈不便宜?”
上首處的少年看了看周圍部族頭人讚許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這位兄長。
他的臉色明顯陰沉了下來。
夜漸漸地深了。
首領最後也不曾做出決斷,眾人走出帳篷時,不免悄悄地議論,覺得還是步度根的謀略更勝一籌,堪為部族中的智者。
藏貊在大帳外走來走去,有蚊蟲撲麵而來,又被火把的濃煙熏走。
帳中火光搖曳,身影也跟著搖動,隱隱便有騫曼高聲訓斥傳出。
步度根仍在勸說這位年少的首領。
“首領若是擔心後路被斷,實是大可不必,烏桓人將至,東郡便是一塊死地,咱們便是攻下範城,陸廉領軍親至,又當如何?不若避其鋒芒,方為上策啊。”
騫曼的五官可怕地抽動起來,“我為何要避她鋒芒?”
“……首領?”
“你忘了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孫!我卻不曾忘!”他高聲道,“我豈勝不過一個婦人?!”
步度根腳步匆匆地走出去時,滿臉怒色,憂心忡忡,周圍的守衛目光都追隨著他,誰也不曾注意到那個小頭人又一次走進了大帳。
這個少年首領還未從憤怒中冷靜下來,案幾上的杯盞被推落在地,染濕了那片美麗的地毯。
……那的確是一條很厚實,很美麗的毯子,而且足夠大,大到若是用來搭一個氈房,至少能容納七八個人不必睡在草地上。
但騫曼沒有注意到藏貊轉瞬即逝的目光,他仍然扯著嗓子大吼了一句:
“爾為何來!”
這個圓臉的小頭人連忙擺出了一張諂媚的笑,“我剛剛在大帳外的草叢間,見到有東西在發光……”
騫曼愣住了,“發光?”
“是,是,”他掏出那枚玉棋子,姿態恭謙地遞了上去,“這樣的寶物,必然是首領的……”
他小心地探看著騫曼的神色,“這……這若不是首領的,那剛剛在大帳外走動的……必是步度根兄弟?”
火光幽微,那枚溫潤無暇的玉棋子在騫曼手中閃閃發光。
他的眼睛裡也升起了一股幽暗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