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茂走後,田豫也仍然沒有打開他拿來的那些竹冊,彙總數據。
他陷入了短暫的困惑之中。
——將軍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天下人皆知陸廉,主公臨危時,是她一路擊敗無數兵馬,奔襲下邳,解救了主公,也解救了徐州萬民於水火。
但對於田豫來說,他更熟悉的是另一個陸懸魚。
可能是興致勃勃拎著焦鬥出門打更的陸懸魚,也可能是在博泉莊默不作聲看他瓜分戰利品的陸懸魚,還可能是將他從麻袋裡倒出來,還得意洋洋為自己找理由辯解的陸懸魚。
而回來的這一個,會讓他想起斬殺笮融那個晚上的陸懸魚。
她站在城下的風雪裡,雪花落在肩頭,而她渾然不覺,衝他露出了微笑。
是睥睨天下的陸廉在微笑,也是這位百戰不殆的名將在發布號令。
這沒什麼不對,一個人在十歲時和二十歲時的想法與行事不可能是一樣的,而一個人在經曆了那樣漫長的戰爭之後有所改變也是十分正常的。
……他隻是有些悵然而已。
田豫的胡思亂想沒有持續很久,他告訴自己,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既然跟隨了她,就應當將每一件事做到儘善儘美,令她不至有後患之憂。
這個青年搓了搓手,重新提起毛筆時,忽然發現硯台裡的墨汁已經開始結冰了。
……果然還是得換一盆炭來。
他這樣正準備起身時,陸懸魚從外麵走了進來。
她穿了一件破舊的,打了補丁的氅衣,頭上紮了一條洗得褪色的頭巾,手裡拎著一包什麼東西,溜溜達達地進來了。
田豫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
雖然那條頭巾的確是他之前見過的,但這個氣勢就很不對勁。
當“陸廉將軍”出現時,她的腳步既穩且快,周身帶風,誰也不會攔在她身前,她的目光平淡,但自帶威儀,即使毫不動怒地掃過去一眼,也令人立刻慌張地低下頭去,不與她對視。
……而“陸懸魚”是另一種走路方式。
她走路的速度很慢,經常帶起奇怪的摩擦聲,於是一聽就知道她是在蹭著鞋底走。但影響她走路速度的原因不止這一個,她還會將頭轉來轉去,打量四周的景色與往來路人。甚至於一條丈餘寬的土路,她總是能從左邊溜達到右邊,再從右邊溜達回左邊,她還是個打更人的時候,田豫曾經批評她這是螃蟹的走法。
……但她也沒怎麼改過。
她此刻就是這麼溜達進來的,很不成樣子,但田豫的心緒一下子忽然就好了起來。
“將軍?”
“嗯?嗯,嗯!”她脫了鞋子,走上台階,上下打量了迎出來的田豫幾眼,“我沒有打擾到國讓吧?”
“沒有!沒有!將軍且請進——”田豫感覺自己的嘴角止不住地開始上揚,“來人!端一盆新炭來!速速煮一壺茶!”
她轉過頭,又打量了他幾眼。
似乎專門盯著他那個發青的眼圈看。
但他一點也沒意識到她在打量個什麼,甚至覺得心緒越來越好,簡直有些鼓舞雀躍了。
屋子裡漸漸暖和起來。
主君坐在上座,他坐一旁。
論理應該主君先開口,但主君不開口,隻能他硬著頭皮先開口。
“將軍為何事而來?”
“嗯,嗯……”她猶豫了一會兒,“你最近怎麼樣?”
田豫眨眨眼睛,感覺心裡很是熨帖,“將軍是問圍城一戰?一切尚好,劇城上下齊心抗敵,我不過是……”
這是他第一次承擔起主將責任的作戰經曆,講起來自然滔滔不絕。
當然在自家主君這種名將麵前也得謙虛些,措辭小心些,不能太狂妄自大,劇城畢竟是北海郡治,城高且厚,守住這樣的城算什麼本事呢?小心令將軍笑話了去!
她剛開始聽得很認真,然後漸漸地,臉上露出了走神的表情。
講得就快要收不住閘的田豫有點羞愧,“一時輕浮,將軍見笑了。”
“不輕浮不輕浮,”她趕緊擺手,“輕浮也不是輕浮這一件。”
……這是什麼話?
將軍還在盯著他看,看得他坐立不安起來。
“……將軍?”
她微微歪了頭,那幅有點困惑,又有點為難的模樣鮮活極了。
“其實我是想問你,你自己的事,最近怎麼樣?”
他好像忽然聽到心跳重重地一拍。
“……我自己的事?”他問,“什麼事?”
她的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完全是年輕女郎般的揶揄,目光緊緊地盯在他身上,盯得田豫全身都熱了起來。
……他一個不曾成家的年輕男子,他有什麼“自己的事”?
……她是不是,是不是,在暗示他什麼?
田豫覺得自己頭腦一片混亂,整個人都要坐不住,想問清楚她這樣突然又這樣大膽地問他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時,她的嘴忽然咧開了。
……咧成了一個特彆可怕的形狀。
“田國讓啊田國讓,你妻弟在南市欺行霸市,你知不知道啊?”
“……將軍?”
田豫的兩隻眼圈顯得更黑了,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她,頗有點嚇人。
她進來時原本想嘲笑一句他那個黑眼圈,但細想他也沒有落下公務,不該這樣取笑。
自己這個主簿的人品,陸懸魚絕對是信得過的,因此她隻是想來提醒他一句約束好自己的家眷——她就很注意這些!李二就被她治得很乖,至少不敢犯什麼大錯!
但田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之後,嘴唇有點發抖地說話了。
“妻弟?”他口齒不是很伶俐地問,“什麼妻弟?哪個妻弟?”
她大吃一驚,“你還有一群妻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