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六十餘歲的老人有一張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憔悴麵龐,他拿出了郯城珍藏的美酒,殺羊宰牛,甚至還召了一群舞姬上前,想要儘力地扮演一個熱情而從容的主人。
當然,誰也沒心思喝酒,更沒心思欣賞舞姬的姿態。
曹操的軍隊就在百裡外的東海,如果全力以赴地奔襲而至,隻要兩天。
“田青州……”陶謙剛剛開口,下座的老人便輕微搖了搖頭。
於是陶謙微微笑了起來,“田青州今日不至,待得明日再來時,便喝不到這甕酒了。”
這是什麼珍品嗎?坐在後麵的她左右看看,於是另一名年輕人講起了這種酒的好處。
曲多酒苦,米多酒甜,需九醞十釀,才有這樣的好酒,今日拿來招待貴客,來日正可擊退賊曹。
於是大家舉起酒盞,她也跟著舉一舉。
【感覺到了嗎?】黑刃說道,【他在觀察你們,估量你們,並且在你們麵前努力掩飾自己。】
【……這有什麼意義,】她表示不理解,【都已經被打成這樣了,難道他掩飾自己就能給彆人以信心嗎?】
【偶爾你也該換位思考一下。】它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
……那就換位思考一下。
顯而易見,如果她是陶謙,是不會滿意於寫了求救信,但田楷磨磨蹭蹭不進軍,隻有劉備率領兩千步卒,數百幽州雜胡騎兵,外加好幾千流民來當援軍的。說得厚道點這是援軍,說得刻薄點這不就氣氛組嗎?
但陶謙仍然十分大度地表示,他願意將麾下四千丹楊兵交給劉備,算上劉備這兩千步卒,再摻一點徐州本地的精壯,四舍五入這也是萬餘人的大軍了,不輸曹操啊!
這四千丹楊兵暫時不能拆零,而是需要由他麾下的將領統一指揮,這位將領姓曹名豹,四十餘歲,身材高大,麵白微須,風度翩翩,起身得體地講了幾句場麵話,表示自己不僅會聽從劉備調度,從此就是劉備麾下一員,還表示會誓死守住徐州,贏得了一片喝彩。
當然,既然已經算是劉備麾下一員了,就得跟大家挨個敬敬酒。
敬到她這裡時,陸懸魚尤為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曹豹這一身衣衫,無論是剪裁還是質地,都堪稱精良,並且嶄新得好像從未上過身。
陶謙介紹他時十分親厚,在場的人都能看出,這是他身邊看重的得力之人。而曹豹走過來打量她時,卻是用眼角輕輕瞥過,並不怎麼在意。當然,那個文雅矜持的談吐風格就能聽出來,曹豹是世家出身。
陶謙就是個地道的世家子,高傲剛直,很看不上出身不夠的人——比如說,劉備這個團隊裡的許多人,如果放在徐州,都是陶謙不會多看一眼的類型。
因而她腦子裡轉過了一個特彆簡單,特彆明顯,可能誰都會想,但誰都不會說的問題:深受陶謙器重的,丹楊世家出身的這位曹將軍會聽劉備的調遣嗎?
如果不會,這仗該怎麼打?
她在高順的陷陣營中學到過一些兵法,但這事兒跟兵法沒關係。
戰爭是暴力的遊戲,兵力多寡,裝備優劣,直接作用在戰場上,沒有餘地,無法遮掩。因此武人們的思維方式和公卿文臣們就有很大不同。
一個不那麼聽話的雇傭兵頭領帶領著比你更多的兵馬,他隻會更不聽話,甚至有可能會起下克上的心思——她自然相信自家主公不是那種弱氣包,但這種內耗是顯而易見的。
於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曹老板的軍隊可沒有這種內耗,天無二日,兗州也不會有二主。
“阿兄,”董白敲了敲竹簡,“你莫再揪頭發了。”
“我隻是有點發愁。”她說,“這東拚西湊的軍隊,要怎麼打仗呢?”
燈火一跳一跳,於是董白的眼睛跟著一閃一閃。
“阿兄是在擔心那個曹豹。”她說,“但是陶恭祖說了要大敗曹軍嗎?”
“沒有,隻說要力拒曹軍,但這難道不都是一回事嗎?”陸懸魚說,“難道曹操會自己跑回去嗎?”
……等一下。
曹操兩次進兵徐州,主力都是完整的,沒有遭到什麼損失的,這固然有陶謙太菜的緣故,但另一方麵,曹操進兵徐州是掠奪多過攻城拔寨的。
他去歲征徐,攻不下郯城便退兵了,今歲又是繞過郯城,南下東海,現在回過頭來再圖郯城的。
……曹操是這樣“柿子挑軟的捏”的性子嗎?如果不是,他在忌憚什麼呢?
“阿白,”她突然說,“我一會兒要出去一趟。”
“現在嗎?”董白嚇了一跳,“已近亥時,阿兄要去哪?”
“這個不重要,”她說,“我得四處看看,看附近有沒有山丘。明晨你同李二幫我清點兩樣事物。”
董白微微歪了一下頭,“阿兄有什麼吩咐?”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是不對勁,又怪,又缺德。
但她還是決定要試一把。
“讓李二清點一下營中軍旗,還有未用的布帛,”她說,“你幫我尋百十來個婦人……不要好顏色的,要好針線,一天發她們三升粟米,再備些墨汁,我有大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