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所有人都感到驚慌,尤其是董卓,他已經殺死了一個皇帝,如果這一個皇帝也死在他手中,那麼關東聯軍將有更充分的理由擁立幽州牧劉虞為帝。
眾所周知,雒陽已為敵所據,若是群雄再立新帝,他董卓豈不成了真正的國賊?
因此那些日子裡,董卓的脾氣極其暴躁,除卻宮中,他幾乎將全長安的醫師都抓進了宮裡,讓他們為皇帝看病。至於連綿春雨導致的城內外瘟疫,太師哪裡有心思管那許多?
也因此在聽聞府中婢女與呂布私通時,他幾乎想都不想,便下令杖死了事。在他看來,他實在是極其寬厚,應當能令呂布感恩戴德了,要知道丁建陽既死,呂布所領那幾千並州軍在他眼裡便算不得什麼,他留著呂布,一則為這支兵馬,二則為呂布膂力過人,要他在身前護衛,當一條好狗罷了!
即使如此,董太師想,他仍然可以喂飽這條狗,他劫掠了京畿之地,帶來無數財寶,而今三輔亦為他所據,他有大筆的寶物錢糧可以賞賜,不怕呂布不向他搖尾。
因此他並未收斂他的脾氣,甚至因為婢女之事,更加發作了呂布幾次,而令他滿意的是,這個號為“飛將”的義子每一次都隻有諾諾,久而久之,董卓就連安撫的事也置之腦後了。
他自然是有苦衷的,為了皇帝的病情,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哪裡有什麼心思去看顧一條狗的情緒呢?
“那麼,將軍究竟作何想呢?”
雨仍是下個不住,甚至連風也漸起了,因而簾子不得不放下,甚至還要用些物件將它壓住,省得風雨衝進這間偏室,掀翻了這一室的清淨。
但簾子還是太脆弱了,寒風仍能尋隙而進,吹起王允的衣袍,令他那寬大的細布袍袖在風中發出獵獵的響聲。
但王允坐得十分安穩,儘管須發皆白,這位氣度高華的老人肩膀與脊背紋絲不動,就那樣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去,拎起了煮好的茶湯,為呂布斟了一碗。
這種風姿再一次令他感到羨慕,呂布想,他能在風雨中行軍打仗,卻不能像這個老人一樣,坐在偏室裡,無視風雨侵襲的飲一碗茶。他尤其不能像這個老人一樣,眉目肅然時令人自然而生敬畏之情,微微一笑時又有著推心置腹的親和力。
但王允的確令呂布感到可親,他甚至將自己的煩惱半吞半吐地講了出來,他與婢女之間的那點事,以及更早之前,幾為董卓所殺的那件事。
呂布認為自己對王允仍未完全卸下戒備之心,因而他將這些事講出來也是一種試探,他想要看看王允的態度,究竟是站在董卓一方,還是站在自己一方,又或者是想要借他的手,去達到什麼目的。
但王允隻是輕飄飄地問了他那個問題。
“……我作何想?”
老人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將茶碗端起,似乎全然未曾聽見一般,慢慢喝起了茶。
呂布察覺到自己的那點心思在這個位列三公的老人麵前全然沒什麼用,王司徒似乎真的隻不過是請他喝茶,也隻不過是耐心聽一聽他的牢騷罷了。
反正這樣一個春日裡,為了避免瘟疫傳播,幾乎人人都在家裡躲著,連常朝都罷了,不喝茶,還能做點什麼呢?
“奈何為父子。”他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於是王司徒便笑了起來,笑容裡既無輕蔑,也無同情,而是真心實意的讚許他有孝道一般。
……不,他孝也孝不到董卓那裡,呂布似是覺得席子有點紮屁股似的,不安地動了動,於是那點小動作也落進了王允眼裡。
“將軍雖一片拳拳之心,但畢竟還是要自思保全之策啊,君自姓呂,本非太師骨肉,”王允似是惋惜,又似是真心實意的勸告,“今憂死不暇,何謂父子?”
呂布忽然抬起了頭。
風雨更急了,遠處滾滾而來一聲沉雷。
呂布走下台階時,幾乎已經下定決心,王允委婉地告訴他,如果他能夠誅殺董卓,朝中公卿都會支持他。但當他回過頭去,準備與王允道彆時,他短暫地愣了一下。
那件細布直裾被風雨打濕,寬袍大袖都裹在了王允的身上,甚至連他下巴上的胡須也在風雨中被打濕了,但站在台階上的王允並未顯出半分狼狽。
他的身姿更加筆直,一絲一毫也不肯屈服於風雨,因而那清臒孤峭的姿態更像一棵鬆樹了。
但那樣的姿態是很難在更為狂戾的暴風雨中活下來的,呂布想,那是青史留名的姿態,為他所向往,但他不願意在下一場風雨中就那麼青史留名,他總得想想辦法挺過去。
在這一瞬間,似乎董卓拉扯他的力量又強了一些,那不僅是金銀珠玉,錢糧補給的力量,還有那些西涼人所統領的,兵馬的力量。
在騎上赤兔馬,徹底的走進風雨之前,呂布忽然想在自己的府裡開個會,不要魏續那種大嘴巴,要高伯遜,張文遠那等可靠之人,以及……
“這等反複輕狡之人,當真能委以重任?”
“欲誅董賊,非他不可。”王允站在雨裡,遙遙地望著騎在絳紅色駿馬上的身影,直到呂布帶來的最後一個侍從也跟著上馬消失在風雨中,他轉回屋中,都沒有回答那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