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白從來沒有去過雒陽, 因此不知道雒陽的宮殿到底是何種模樣。她隻能從宮女們的描述中慢慢拚湊,先將北宮拚湊出來,再將南宮拚湊出來, 最後用一條七裡長的,彩虹一般的通道將兩座雄偉的宮室拚接到一起。
據說德陽殿殿高三丈,陛高一丈, 其中能容納萬人,綺麗壯美之處, 言語亦無法形容。
但這座似乎有些殘破的大漢都城在她看來, 也已經超出了一個小女孩兒最誇張的幻想,所有的宮室都被重新修繕過,新鋪就的木板下不知藏了什麼東西,踩上去便會發出雨水擊打樹葉的清響;清漆與香料的氣息交織,帶著一絲冰冷而馥鬱的香甜,繚繞在宮室的每一處角落。
但是這種香氣在她走進殿裡之後, 便慢慢為濃烈的酒氣所取代了。
門口的小宮女在看到她向著這個方向走來時,早就小步跑進了殿內,悄悄地稟報了宮室的主人,因此等到董白進殿的時候,那些幾近赤身裸體的宮女已經跑掉了, 案幾上的酒壺與酒盞也被撤了下去,甚至連這座宮殿主人的衣冠都被稍微地修整了一下。
於是渭陽君走進來看到的, 便是她慈祥而威重的祖父。
“阿白今日怎麼想來看我了。”酒精與女色雙重刺激下的潮紅還未從臉上褪去,但董卓已經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微笑, “來得正好。”
“大父又有什麼好東西要賞賜阿白?”她走了過來,一點也不注意儀態地在祖父身邊坐下,揚起了天真的一張小臉。
她還不足十六歲, 但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胡女一般潔白的皮膚在這昏暗的殿內似是能發出微微的光亮一般。但董卓每次看到自己這個心愛的孫女時,首先意識到的不是她的年輕和美麗,而是她那雙肖似其父的眼睛……那是他唯一的,早逝的兒子。
“自然是有好東西的,”他摸了摸董白烏黑柔軟的頭發,身邊的小黃門便捧上了一隻匣子,“你來看看,可合不合你的心意?”
那隻黑漆匣子看起來並不稀奇,董白也見慣了金珠寶玉,於是撇了撇嘴,將匣子打開。
裡麵裝了一套六博棋,一共十二枚棋子,六枚用羊脂玉所製,溫潤潔白,不見半分雜質;六枚用祁連玉所製,墨色幽深,其中藏著淡淡熒輝。
這樣質地的玉是千金難求的,可製玉鐲、玉釵、甚至是更加彰顯身份的玉印,但現在僅僅是拿來做玩物,卻不動聲色地更顯出這一匣棋子主人的豪富尊貴。
“玉棋子!”她驚喜地叫了半聲,而後那雙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忽然睜大,“可是這不是池陽……”
“這就是你的了。”老人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孩兒當初想用那匹小馬來換,辛家三娘卻說是家裡的寶貝,不能換的,為何卻贈予大父了?”
“大父用更好的東西與他們換得的。”
董白微微歪了歪頭,“是用什麼換的?”
“那個就不能告訴阿白了。”董卓臉上的潮紅已經慢慢褪去,即使是在殿內一片昏暗的燭火映襯下,也將要掩飾不住灰敗的臉色,“拿了去玩吧。”
董白拿起那匣價值連城的棋子,抱在懷中,臉上綻開了一個桃花般鮮妍的微笑,“那就多謝大父了!”
殿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恭敬地立在那裡,未曾進殿。但董卓那雙年輕時堪比鷹隼的眼睛已經將他認了出來,於是微笑著摸了摸幾乎已經全白的胡須,“快去尋你那些女伴玩吧。”
這股新奇的喜悅充滿了董白的腦海,她已經迫不及待要去同那些公卿世家的女孩兒顯擺一下她新得來的玩物,因此也就忘記了她來尋大父究竟所為何事,匆匆行了個禮後,幾乎是一路小跑出了這座宮殿,她身上裹著的那件蜀錦罩袍在昏黃燈火之下閃著金紅流麗的光輝,而當她出了殿時,蜀錦上細密的金銀線便轉為春光般美麗的色澤。
待得董白離開後,董卓臉上最後一絲慈愛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的確是用更好的東西與池陽辛氏換來了這盒六博棋,那就是仁慈地允許他們為自己選擇一個埋骨地,而不是在夷族之後被隨意丟棄到城外的亂葬崗,任由野狗啃食他們的碎肢。
——包括那個驕傲的,不肯將這盒棋子送給阿白的辛家三娘
“是伯喈嗎?”董卓疲憊地招了招手,“先生不必如此拘禮。”
在世人看來,醇酒與美色是不能令人清醒的,但在蔡邕看來,這兩樣東西雖然不能令太師清醒,卻能讓他稍微將注意力放在宮殿裡的享受上,而這對於董卓的治國水平而言,已經算是難得的清醒之舉。
“明公,臣剛剛去城尉處問詢過,城中餓斃者……”
那張肥胖、蒼老而又憔悴的臉上突然暴起了青筋,“孤已經竭儘所能了!”
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關中世家不肯恭敬地服從太師之命,將他們的錢糧運至長安,以解小錢之危,董卓因此開始在朝中挑挑選選地殺起了人。
隻要是家族在關中的,又沒有拿出足夠錢糧的官員,都在太師陰鷙的目光下瑟瑟發抖,朝不保夕。即使如此,他仍然榨不出足夠的糧食,這甚至令董卓感到狐疑。
難道是他太仁慈了,所以這些官員不夠怕他嗎?
他琢磨出了很多種殺人方式,比如說先斷其舌,次斬手足,次鑿其眼目,以鑊煮之。未及得死,偃轉杯案間,將這些血淋淋的,還沒有斷氣的東西呈給宴會的客人們看。那些公卿嚇得連褲子都尿了,卻仍然不肯出錢!
“孤還能怎麼樣?!”董卓想到這裡,竟然感到了莫名的委屈,“孤那些存糧,是要供給涼並二州兵馬的,若失了錢糧根本,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矣!”
“明公威德,誠為巍巍,但依臣看來,畏威不如懷德,”蔡邕斟酌言辭,小心翼翼,“明公何不交好三輔世家,而後……”
他暫時地止住了自己的聲音,因為董卓費力地要從席子上爬起來,但這位年輕時“雙帶兩鞬,左右馳射”的武將竟然像一灘軟泥一樣,癱在那裡無法起身。
見到小黃門彎下腰去扶太師,蔡邕如夢初醒一般,上前連忙也搭了一把手,終於令董卓站起身來。
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眼裡閃著憤怒的火光,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連呼吸都變得費力起來。
“孤就是要令他們畏孤之威!”他咆哮道,“孤要下令,自長安至關中,若有不忠不孝,反叛悖逆之徒,人人皆可舉發!孤倒要看看!孤到底殺不殺得儘這些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