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老太出坑後,曲之微又將為數不多的包子分了她一個。
她沒問老太為什麼自掘墳墓,畢竟這個世道,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
“既然太多了,又為什麼要救我呢?”老太用那張沒幾顆牙的嘴艱難地啃著包子,含含糊糊地問她,“我身上可沒什麼好東西。”
“可要我眼看著你被活埋,”曲之微往嘴裡塞著包子,同樣含含糊糊的,“我心裡難受。”
老太就又笑了兩聲。
“你才多大,懂什麼叫難受嗎?”
曲之微:“我不大,但我又不傻。”她指了指心口,第一次那麼誠摯,“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心裡像吃了酸果那樣難受。”
泥巴滿臉的小姑娘這樣說,老太就沉默了。
“我的確是要死的。不是被餓死,就是被當作兩腳羊被災民給吃咯。”老太慢吞吞地開口,“既然如此,倒不如選一個好點的死法——你叫什麼名字?”
吃完包子的小姑娘舔乾淨了手指縫,漫不經心地答道:“曲之微。”
“這名字不算太好,前半生挫折太多,後半生親緣淺薄。不過你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老太看著她的眼睛絮絮叨叨,“姑娘,你信命嗎?”
曲之微:“不信。”
她心想,一個名字還能定下一個人的命嗎?
老太一怔,隨後哈哈大笑:“你說得倒是利落。”
到底是年紀大了,老太停下來喘息片刻後,才道:“不信就好。”
“要是認了命,才叫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曲之微,我教你個東西,讓你以後這心裡呀,不難受。”
……
老太教她的是能觀測日後會發生事情的妙法。
但這個妙法不是誰都學得會,得看悟性。
“我悟性不高,隻能看到近些天的事。”老太缺著牙,嘴巴裡直灌風,“你不錯,或許能登上高高的修仙界,和那群修者去爭奪天道降下的機緣呢。”
她教了曲之微三天,三天後就走了。
但不是被餓死,也不是被當作兩腳羊吃了。
曲之微憑借著剛學的本事,從那群災民的手裡把她搶了回來,恭恭敬敬地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向下挖了六尺深溝,將老太埋葬。
“你看,”她抹了把臉,露出嬌俏的臉蛋來,曲之微不無得意道,“我不信命。”
“因為我可以改命。”
我名字哪裡不好?這可是我自己取的!
曲之微,是天底下最微小的曲子,也是天底下,最高昂的曲子!
……
與樊季再度相遇是在大比上,俊朗的少年人被團團圍住,不好意思地享受周圍人的誇讚。
隻有曲之微第一眼就看清了他的命運。
一隻被關在織金牢籠裡的小鳥。
我改了很多人的命,她想,我也可以改你的命。
和樊季相處越深,她就越喜歡這個不曾自滿,刻苦自修的少年。
可也越發清楚少年人的執拗。
樊季就像是緊繃的弓,而這張弓隻能越拉越滿。
一旦鬆掉這股力,就隻能斷弦。
曲之微曾以為自己能改變樊季斷弦的命運。
劍刃沒進心口時,她還抱著他。
“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少年郎崩潰大哭,用長劍殺死了她。
“微微、對不起——”
“我想贏,”他流著淚道,“我不能輸。”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能再沒有劍……”
曲之微心道:那我呢?我算什麼呢?難道你從未將我當作你的另一半嗎?
她歎了口氣,血沫從嘴角湧出。
修者就這一點好,死得還算慢。
於是曲之微抬起手,摸在樊季的臉龐。淡淡的光痕從她身上湧出,隨後,一股強烈的衝力在周圍蕩開!
“……你竟然發現我了嗎?”
遠處空間動蕩幾許,隨後,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青山山巔。
是尚啟寒。
“隻是一介散修。”他的表情有些難以置信,“你修的是什麼功法?”
躺倒在樊季懷中的散修咧嘴一笑:“隻是看到了。”
看到?
尚啟寒沉默不語。
“師尊?”他的好徒兒淚眼婆娑,看向他,“我——”
“做得好。”尚啟寒勾唇,“等她斷氣後,你就可以迎接飛升雷劫了。”
風刮過,樊季擁著愛侶,聽著敬畏的師尊這樣說,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高興。他茫然地低頭,看向曲之微胸口的大洞,忽然淚如雨下:“不。”
“師尊、師尊!”他哀叫道,“我不飛升了——師尊,求你救救她!”
他嗅到濃厚的血腥氣,這股氣味攪得他頭痛欲裂。
好像自己被劍劈分成了兩個人:一個冷靜地說,讓他再給曲之微一劍,死得透透的才能迎來飛升的機會;另一個掐住他的脖子,看著他怒吼,說你為什麼要殺了微微!她是你的妻子!
“……是我學藝不精,”曲之微咳出一口血沫,眼神逐漸渙散,“竟然沒想到你是從名字上下的手。”
曲之微從未叫過他的名字,因為叫出來,總會幻視那隻被籠子困得死死的小鳥。
尚啟寒道:“名字是我賜給他的。汎祭,如何?”
“雙凶之名,被送上祭壇的工具,”曲之微長歎一聲,“傻鳥,你被騙了啊。”
“名字的咒,是最簡單也是最方便不引人注意的。”這位端著清風霽月皮囊的人渣笑道,“我選了很久。不然還真沒辦法讓他動手——”
“誰知道一條沒有尊嚴的狗,也會有那麼珍視的東西呢?”
曲之微沒有力氣再動嘴罵人了,她的意識昏沉,隻用了最後一點力氣牽住了汎祭的手。
“彆聽那蠢貨的話,”她努力想睜大眼睛,最後再看一眼她的少年郎,“小鳥,要是咱打不過,就跑吧,跑得越遠越好,彆想著複仇了。”
就讓我,改一改你的命運吧。
……
汎祭瘋了,他摟著曲之微的屍體,一下笑,一下哭。但直到曲之微徹底斷氣,天空上也沒有任何雷雲的蹤跡。
尚啟寒皺著眉觀測了一番。
又失敗了。
不過,倒也不是沒有任何收獲。
他盯上了曲之微屍體的眼睛。
這個散修幾乎講破了他大半部分的計劃,就是憑借著她那雙眼睛?
挖掉移植給下一個親傳弟子,或許能夠飛升的幾率會更大。
這樣想著,他抬起了手:“汎祭,把曲之微交給我。”
他的乖徒兒沉默許久,隨後歪著頭,看向他:“不給你。”
“微微、微微是我的,”他摟緊了懷裡還留有餘溫的屍體,神經兮兮地蹭著屍體的臉頰,“微微說,要和我一直在一起,她要一直陪著我的。”
尚啟寒驚愕:“瘋了?”
他放出靈識探測,想看看對方是不是裝傻,卻沒想到汎祭的識海內一片混沌。
“果然是養不熟的下等貨。”他失望地歎氣,“竟然如此脆弱。”
“不中用的東西。”
尚啟寒手一抬,一柄冰裂長劍顯現在他身邊,隨後順著主人的意願直刺汎祭的胸口!
既然沒用,就殺了進行下一個吧。
“嗆——!”
刀刃與刀刃擦出火花,冰裂長劍被擊得倒飛了出去。
少年人冷冷抬頭,臉色詭異。
“你教我的,我都有好好學著。”他抱著妻子起身,本命長劍浸染了曲之微的心口血後,劍身變得鮮紅刺眼。
“想殺我?沒那麼容易。”
他擁緊了曲之微,看向尚啟寒的眼神冰冷。
瘋狂與清醒在眼中連番閃爍,汎祭大聲笑道:
“老混蛋,來戰!”
……
漆黑的沙灘公園裡,汎祭周身懸浮著兩張帶著亮色紋路的符紙。他的表情似哭似笑,已然全部想了起來。
他與尚啟寒的那場戰鬥結果不得而知。
本該死在尚啟寒劍下的汎祭卻失足墜落進青山巔突然裂開的縫隙中。
深淵裡滿滿的都是鬼氣,即便是尚啟寒也不願進去。
他皺眉看了幾天幾夜,最後確信對方無法爬出來才離開。並對外說,劍宗大師兄走火入魔墜入鬼道,現已身死道消。
修仙界人才濟濟,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了。
數年時間一過,誰還會在意曾經的劍宗大師兄汎祭的名號?
再不濟,隻需找個人取代就好。
而墜入鬼淵的汎祭卻出乎意料地沒受到鬼魂的撕扯,但也沒得到任何幫助。
過了很久,很久。
汎祭的腦袋有時清醒有時瘋癲,但不管是哪種狀態,他都對著曲之微的屍體陷入長長的沉默。
直到最後,他吃了曲之微。
……
“你是說,”聽完所有事情後,最驚訝的不是羅詩琴,而是尚開燼。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似乎是他名義上的大師兄的家夥,“是師尊做的?”
“這怎麼可能——”
他眼瞳顫抖,幾乎拿不住手中的劍。
困在符紙中央被超高壓劈得恢複了原貌的汎祭癲狂大笑,看向小師弟的眼神帶著惡劣的興奮:“蠢貨!大蠢貨!你被那個老混蛋騙了!哈哈哈哈哈!”
“我出來後,借著鬼氣殺了尚啟寒,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還真可惜,”頂著枯白發色,汎祭大笑著揭開他的傷疤,將血淋淋的真相展現在尚開燼麵前,“他跪下來求我,求我放了他,說他一定會找到飛升的辦法!”
“天啊,”瘋了的青年不顧吱哇作響的電流在他皮膚上流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焦臭味,猙獰的臉上閃過快意與痛苦,“他還說自己找到了最輕鬆能飛升的辦法。”
“那個老混蛋告訴我,不僅是我,”
“他年輕的時候,自封記憶與修為,下到凡人地界和一個凡人女子成了親,等到時機成熟後,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殺了自己的發妻——就差一點,他就騙過天道飛升啦!”
“我所遭受的,都是他經曆過的。他與我一樣痛苦,但那都是為了能夠飛升進入更高的境界!”
“老混蛋以為我死了,”他怪異地笑了兩聲,“於是他反思了下自己,覺得得要一個全心全意聽他話的乖狗。”
“於是,老混蛋去偷了個最有天賦的新生兒養在身邊。”
汎祭嘴角撕裂,像是看到最開心的事一樣大喊大叫:“猜猜那是誰?!”
“是你啊——我最幸運的小師弟!”
一時間,汎祭的瘋笑響徹了沙灘公園。
羅詩琴:“……6。”
好一出狗咬狗大戲。
她漠然地掃視了一圈:
癲狂不能自控的青年,痛苦無法恢複記憶的劍修。
他們看上去的確痛苦。
可最痛苦的人呢?
曲之微又做錯了什麼?
顏之慍又做錯了什麼?
她的小學妹,顏玉容,她又做錯了什麼?
汎祭與尚開燼可憐,但卻又更加的可惡!
什麼無情道?什麼得道飛升?!
要殺妻證道的道,是什麼道!
人不人,鬼不鬼,活了百千年的修者,甚至比不上他們口中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