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憫同一時愣在原地, 連半絲動作也不敢再有。
前麵的人形影單隻,不似方才那些錦衣衛般成群結隊。
可是在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刻,街上會有個人本來就顯得足夠詭異。
眼見得來人越走越近, 周憫同終於借著月光尋覓出幾分熟悉的感覺。
那人身形頎長, 年歲不大, 雖被鬥篷的兜帽遮了半張臉, 可是拖著鐵鍬的手卻修長白皙, 比起拖著笨重的鐵鍬, 儼然更適合拿筆。
周憫同眸子一縮,滿眼的不可思議:“怎麼會是你?你不是應該跟謝家在……”
“那我應該在哪?在應天?”謝安朔伸手夾挾著兜帽輕輕拽了下來。
“我若去了應天, 豈不是讓你太得意了?”
謝安朔眸光冷冽, 唇邊掛著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左右了一輩子旁人生死的周憫同, 如今卻著了人的道,他免不得皺起眉頭:“你讓謝雲笈算計我?”
“此事何須兄長令我。”謝雲笈緩緩從謝安朔身後走出來,“宋世叔此生隻有申冤一條執念, 周閣老借他來利用利用我,我為何不能通過宋世叔欺騙欺騙你?”
“閣老遊走官場多年,總不會連兵不厭詐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憫同心下一驚:“你們……你明明將那奏折拿走了,難道你不管宋甫庸的死活了嗎?他與你賀家一片誠心, 你就如此棄他不顧?”
謝雲笈彎起唇角。
宋世叔要申冤, 他從來怕得就不是死。謝家不願申冤, 更不是因為惜命。周憫同在兆奉陳案裡全須全尾,從來不會懂這冤案帶給所有人的痛到底有多刻骨銘心。
祖父當年自願認罪,是為著朝堂安寧,是因為他從為官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替陛下肝腦塗地的打算。父親當初肯冒著死罪收留她,容她頂替蘭序妹妹的身份, 是因為父親從不忘記恩師先德。
她能有一條命留在這人世上,是無數人用血汗換來的,他們教她,護她,為的怎麼會是讓她背著沉沉的仇恨,做個滿心隻有一己之私的小人呢?
可惜這些道理,周憫同永遠也不會懂了:“不妨告訴閣老,不僅我和兄長沒有去順天,父親母親也同樣沒有去順天,這一切都不過是陸千戶與兄長商議好的一場大戲。”
周憫同眉頭緊鎖,自知如此情況不妙,不能再耽誤一點功夫,要快些轉身從這裡離開才行。
可他往前一步,謝安朔便擋他一步,被欺騙的憤怒頓時湧上心頭,他轉眼狠狠睨向謝安朔:“謝安朔!就算我跟謝雲笈沒關係,可我是你親親的舅父!”
“你謝家偷梁換柱,拿罪臣之後頂替自己家的女兒,我替你們守了這麼多年的秘密,你還想乾什麼?”
“舅父?”謝安朔輕嗤一聲,隨即被氣笑了,“你守的怎麼會是謝家的秘密?你守的從來就是你那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沒有賣國求榮的舅父,蘭序也沒有。”
周憫同還不及反應,就隻望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邊有什麼東西飛速掠過。
他眼前忽然有些發黑,緊接著便覺得自己腦海便炸開了一個水陸道場,他腿下一軟,便踉踉蹌蹌地打了個擺子。
周憫同奮力地睜開眼,終於看清了謝安朔手裡的鐵鍬。
謝安朔也不過就是個文縐縐的讀書人,如今用一支鐵鍬,以為就能擋得住他,讓他回去俯首認罪?這怎麼可能?
周憫同不禁冷笑一聲:“謝安朔,你怎麼敢如此無視尊卑?若不是靠我在這官場聲名,你一個區區庖廚之後,如何能在這朝堂上直得起腰來?如何能點得翰林?”
周家祖上便是庖廚,下九流的職業,讓他念了書也在旁人麵前抬不起頭。
幸而妹妹周雅筠嫁了個讀書的清貴人家,從那時起,周憫同就暗自立誓要做個比謝知行更大的官。
他事事勤謹,從不敢懈怠,可當權的內閣賀首輔器重的卻還是謝知行,而不是那個身為庖廚之後的他。
於是在一個酒醉的深夜,周憫同提筆寫下了《兆奉幼禍疏》,不僅是替他們所忠的皇長子所不公,更是為著自己的滿腔才情被裹進一具卑賤之身而不忿。
他想著,有這樣的膽識魄力,總該得賀首輔和皇長子高看一眼。
可他錯了,事情全然朝著不可預料的狀況以摧枯拉朽之勢狂奔而去。
他眼睜睜看著朝臣被清洗了一茬又一茬,看著權傾一時的賀首輔淪為被抄家的階下囚,他才終於明白這官場究竟有多殘酷。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論用什麼手段,哪怕踩著彆人的枯骨,哪怕是將謝家敲骨吸髓,他也在所不惜。
隻要能爬上高位,不再做個被人瞧不起的庖廚之子,那在順天還是在韃又有什麼不一樣?
一旁的謝安朔垂了垂眸子,勾著嘴角冷笑一聲。
“舅父在官場上的聲名?是當年寫了《兆奉幼禍疏》惹下大禍卻龜縮著不敢承認得聲名?是賣掉蘭序,霸占謝家留下的錢財,靠賄賂賀家宿敵一年連升秩,官路扶搖直上的聲名?還是拿順天府的城防賣我家國的聲名?”
周憫同見事情已經被全然撞破,終於也不再假裝:“我落得如今這地步,你謝家難辭其咎,你們謝家落得骨肉分離,謝蘭序在外頭顛沛流離,那都是你們家的報應。”
當年西南濕熱,又多瘴氣,謝家遭貶,又怕病怏怏的幼女熬不到西南,這才賣光家產,將謝蘭序托付在周家。
可謝蘭序本就是個病苗,留在順天也不過就是早死晚死的問題。那些錢與其砸下去打水漂,為何不能助他平步青雲?
他笑得越發肆無忌憚。
“你不想找你妹妹麼?她一心就想找到你們,在外麵吃苦受罪,你就忍心讓她這麼煎熬?”
“我知道謝蘭序在哪,她還活著。你今日要是敢動我,我就叫人弄死她,你永遠彆想知道她的下落。”
謝安朔不想再聽了,不假思索又是一鍬掄過周憫同的腦袋。
血霎時間濺上謝安朔的側頰,謝安朔卻連眼也不眨。
“我會找到蘭序,但會先送你上路。”
“我們欠蘭序的,我們會去還。但你欠的,自然也該你先來還。”
謝家在西南苦熬的時候,全靠思念蘭序強撐著,因為蘭序留在京城,因為他們給蘭序留下了足夠治病的錢,因為蘭序不用跟著他們在西南吃苦受罪。
謝家把最視若寶珠的孩子托付給周憫同,可周憫同在乾什麼?在信上說給蘭序請名醫訪名藥,背地裡讓人牙子把蘭序拿席子卷著,扔在沒人踏足的荒野裡,還騙謝家說蘭序生了急病去世?
周憫同滿眼詫異,不敢置信地像攤爛泥似的倒在地上,可他已經跑不動了。
多年來養尊處優的日子早已將他馴化得四體不勤,他在謝安朔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謝安朔並沒有要罷手的打算,他麵不改色,像是盯著什麼牲畜穢物,手中卻一下接著一下,揮起鐵鍬不斷朝周憫同掄過去。
無論是謝家在西南受過的罪,牽連賀家被滿門抄斬的仇,還是失去蘭序害母親痛不欲生的苦,仿佛都在這一下接著一下之間被徹底償清。
月色下已經沒有人聲了,隻有鐵鍬劃過夜空的動靜。
“我說,你下手能不能輕點,打得不成人樣了。”陸懷熠皺著眉頭靠在牆角,“他身上還有城防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