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熠撚著宮裡帶出來的錦囊, 一夜無眠。
如今朝堂尚算寧定,四野頹靡,人人都認定崇仁帝行的是中庸之道,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隻要不乾擾到“仁君”的頭銜, 這位陛下對凡事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怕是對當初有傳惑之恩的賀閣老, 也能任之冤死獄中。
隻要坐上了乾清宮的龍椅,此生注定是孤家寡人。自古皇家的恩情涼薄,在崇仁帝身上大抵體現得淋漓儘致。
可是陸懷熠卻從不曾這樣覺得過。
他的舅父,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他是舅父帶大的, 自幼留在宮裡頭的時日便比英國公府要多。
他惹了禍是舅父護著,挨了打也是找舅父躲。舅父帶他跑馬,教他推牌,考他書的時候賞罰並濟, 就連他那一手字也是同幾位表兄弟們一道兒由舅父親授。
若說這世上能令他心悅誠服的, 恐怕也隻有舅父一位了。
如今舅父既私下囑咐他來探訪兆奉陳案, 便更說明舅父絕非薄情寡義之人。
可這樁子十多年的陳案實在不好下手,舅父是真真給他出了個難題。
陸懷熠拋了拋手中的錦囊,不由得輕輕歎一口氣, 索性將這思緒擱置一旁, 拽件衣裳披著出了門。
皓月當空, 英國公府的院子裡被映得亮堂堂的, 月光仿佛在地上蓋下了一層摻著銀絲的薄紗。
陸懷熠在府中徘徊思索,才轉了一陣,忽而便在凋零的花叢裡望見一隻茄袋。
茄袋上頭已經沾滿了泥,變得臟兮兮的,但若仔細瞧, 還是能看出上頭繡著探頸的鹿與展翅的鶴,圍繞在周遭的還有些細碎的花朵。
鹿鶴同春,是吉祥的紋案,而這茄袋群青的底色瞧著也甚是眼熟。
他先前在芫娘那見過的。
芫娘還藏著掖著不讓他看,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可此時此刻,這茄袋實在垢弊不堪,像隻沒人要的破爛。
陸懷熠蹙住眉頭,不假思索地上前將那茄袋撈起來,一種不詳的預感霎時在他心頭升騰起來。
他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腦殼發起痛來。
旦日,陸懷熠一早便趕到了積香居。
眼見得紅芍撤去擋門的木板,陸懷熠便利落跳下馬,三步並兩地朝紅芍走去:“紅芍,你知不知道芫娘中秋那日究竟是去做什麼了?”
紅芍乾活的動作一僵,不由得露出幾分猶豫的神色。
不過片刻過後,她還是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輕歎一口氣:“去英國公府準備中秋蟹宴。”
陸懷熠雖然並非全無準備,但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眼角一跳,恍惚覺得自己是聽錯了般再次確認道:“你說去哪?”
紅芍便又乾巴巴道:“英國公府。”
“那個國公是駙馬爺的英國公府。”
陸懷熠滿眼疑惑:“那天的蟹宴,不是薈賢樓去的英國公府麼?”
紅芍又道:“薈賢樓的商老板同孫師父是老交情了,那日缺人手,商老板就請了芫娘一道兒去幫忙。”
“中秋那天早晨芫娘還好好的,走的時候還特地簪了桂花玉兔的絨簪,可晚上回來的時候就不對勁了。”
陸懷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頓時攥了攥手中的茄袋:“嘖……”
完蛋。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他忙不迭穿過積香居的店堂,守去芫娘的門前。
天氣早已經涼了,太陽才剛剛升起來,風輕輕一吹,便能卷走人身上為數不多的暖意。
好在芫娘勤快,一貫沒有什麼賴床的習性。
陸懷熠等了不久,芫娘就從屋裡推開了門。
他忙不迭撩起眼眸:“誒,芫娘,你聽我說。”
芫娘一滯,迅速合上了門。
陸懷熠並不打算就此認輸。
他迅速探去芫娘的窗口,死死扣住窗框:“我和謝家小姐絕對不可能婚配的,那是我娘一時興起。”
芫娘低下頭,扳開他的手指,沉沉關住了窗。
陸懷熠便又提高了嗓門:“我已經去求我舅父了,他會做主的,過些日子就能廢掉這婚約。”
屋子裡的芫娘捂著耳朵閉上眼睛:“彆過來彆過來,我不想聽你說話。”
“陸小公爺身世顯赫,雲笈姐姐也是個好人,你不該丁點也不顧及她的名聲,所以你彆再屈尊紆貴來我這了。”
陸懷熠扁了扁嘴,忍不住自嘲地笑笑:“你就光想著你雲笈姐姐的名聲,半點也不肯顧及顧及我?”
“你我在順天這麼久,你還就拿我當‘朋友’是嗎?”
芫娘靠在門後,一時不置可否。
朋友?自然早就不是朋友了。
至於什麼時候不是的,她自己也記不起來。
可如今中秋的一場蟹宴就如同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一根刺,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能再像當初一樣坦誠相見了。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氣,隨即便是走向遠處的腳步聲。
芫娘咬了咬唇,頓覺無比難過。
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打開門的手,坐在地上暗暗垂淚起來。
陸懷熠自那日離開之後,果真沒再來過。
芫娘也不願再耽擱積香居的生意,又過了一日便早早起床上灶。
她恨不得從天亮忙到天黑。
忙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良藥,能叫人把什麼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