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一師叔。”
來人對明一這邊稽首,明一嗯了一聲。
來人乃是茅山道場的護法真人,名為魯天星,是江南與皖北交界處一座破舊小道觀的小道士。
道觀雖小,人氣不低、
逢年過節,當地人都要前往道觀上香。
偶爾家裡有些事情,也會去道觀請老道長出麵解決。
那座小道觀,在當地人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
他是那個村子,那個道觀最受關注的弟子。
十八歲那年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京城大學,畢業之後已打算先進五百強外企工作一段時間,積累經驗。
但他放棄了這個機會,回了小道觀,幫著師傅繼續守著道觀。
一直等到師傅離世,他又守了兩年,在他二十七歲那年,才算真正意義上的離開了那裡。
他本是打算徹底脫離道門,去京城闖一闖,見一見大世麵。
不敢說在曆史上留名,至少也得闖出個名堂來,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誰曉得前去京城的途中,在火車上碰見了一隻正在行凶的妖,將其抓獲後,他已經走偏的人生軌跡再一次被強行扳了回來。
他的修行天賦堪稱卓越,明一親自見的他,得知他要離開道門,進入世俗,隻覺若是放任他離去,世俗將多一個精英。
而道門,則可能失去一名真人。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相當正確的。
那一夜,他與魯天星促膝長談,沒有任何保留的承諾,且能夠當場兌付的,全部兌付。
這份誠意,打動了魯天星,讓他留了下來。
甚至不惜為此,專門為魯天星在道場預留一個長期修行名額。
而在魯天星三十五歲那一年,終於被提名,順利冊封。
四十歲,他成為茅山道場護法真人。
這份榮譽,出現在一個從小道觀走出來的道士身上。
也是那一刻,比任何都了解護法真人代表什麼樣的榮耀的魯天星,覺得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如此明智。
若是師傅在世,一定會感到欣慰。
魯天星還不清楚這裡發生了什麼,隻是驚訝於童伯乾幾人竟然也在這裡。
一名福建的大宗師,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場中有烈火灼燒過的痕跡,碎石與斷樹證明此處經過一場大戰。
“明一真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魯天星的身後,又走出一人,他詢問道。
魯天星蹙眉道:“楊真,你怎麼來了?”
楊真微笑:“我見你突然離開,料想應該有事發生,擔心你一人解決不了。畢竟茅山很大,危險很多。”
魯天星沒有應話。
楊真看向明一,後者簡單將事情道來。
聽完後,魯天星道:“童宗師,可否讓趙冠青開口?”
童伯乾心裡苦澀,他說不讓,就能不讓他開口嗎?
選擇權已經不在他。
茅山道場一下子來了兩名護法真人,他倒是得有這個底氣開口才行。
“看來童宗師很通情達理,沒有什麼意見。”
楊真微微一笑,走到一旁,坐在一塊完好的石頭上,指點江山般的對趙冠青道:“有什麼就趕快說吧,彆耽誤我的時間,也彆耽誤大家的時間。”
魯天星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你把劍放下吧。”楊真又對陳陽道。
陳陽見局麵控製住了,便是將劍收了起來。
卓公眉緩緩掃過這兩人,又看向趙冠青,眼神陰冷,從未變過。
他攥緊長劍,眼看陳陽背對他,忽然一劍擲向趙冠青。
“咻!”
長劍突然而動,眾人幾乎都沒反應過來。
他們想不到,在兩名道場護法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卓公眉竟然還敢出手。
“啪!”
陳陽背後長了眼睛似的,隨手一抬,將這一劍擋開。
楊真從石頭上一躍而起,一道劍氣從指尖迸發,射向卓公眉,嗬斥道:“當著我的麵,還敢動手?”
卓公眉隨手揮袖,將這道劍氣拍散,冷冷道:“邪修,人人可誅!”
楊真麵生戾氣:“誅不誅,你說了不算!再動手,我廢了你!”
卓公眉輕蔑一笑:“廢了我?憑你?你以為入了道場,做一個護法真人,就有資格對我頤指氣使?你算什麼東西?”
“你可以試試。”楊真心裡很惱火,卓公眉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不給他麵子,他要是實力允許,絕對狠狠給他一耳光。
然而實力不允許。
魯天星幸災樂禍的看了楊真一眼,正色道:“卓真人,如果你繼續出手,不要怪我們不給麵子。道場就在山裡,若是真要控製你,並不困難。”
卓公眉沒有再說話,看了童伯乾一眼,後者此刻的情緒低沉不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施千丈等人走上前,橫著站成一排,將趙冠青擋在身後。
“童伯乾,你們若是繼續動手,趙冠青今日若是不明不白死在這裡,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在隱瞞某些真相。”
“我以玉虛觀住持之名,要求你在他說完話之前,不得出手。否則,事後我會前往道協,請道協查明一切。”施千丈說道。
其他十多人,也表明態度。
見兩人沒有說話,便當他們默認。
施千丈回身:“趙冠青,當年的事情,是否存在隱情?你有什麼要說的,現在說。”
趙冠青先是稽首,旋即說道:“文昌宮的弟子,常素琴,非我所殺,而是死於卓公眉之手。”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說這種話。
但眾人聽在耳中,依舊感到莫名的震撼。
要知道,趙冠青就因為這個罪名,被廢了道行,關押在地井十六年之久。
而現在,真相居然來了個大反轉。
人不是他殺的?
卓公眉二人沒有任何的反應。
施千丈道:“人既然不是你殺,當年為何承認?”
提起此事,趙冠青麵色忽然猙獰而憤怒,他死死地盯著卓公眉:“因為他拿安平的性命要挾我!”
“安平是誰?”
有人詢問。
對於他們來說,安平這個名字實在是過於陌生了。
就是放在當年,也很少有人知道安平這個人。
她太低調,太沒有存在感了。
有熟知的人解釋:“安平是武夷山青蛇妖族的族人,也是卓公眉明媒正娶的結發妻子。”
“卓公眉的老婆?那和趙冠青什麼關係?”
眾人一臉茫然。
就是剛剛道出安平身份的人,也搖頭不知。
魯天星等人,也不知道他口中這個安平是什麼人。
他們也不關心。
“卓公眉,常素琴,是否是你所殺?”施千丈喝問。
卓公眉搖頭,搖頭平靜道:“我沒有殺她。”
“我知道你不會承認。”
“玄陽。”趙冠青道:“西南三百米外,一顆槐樹下,有一副包裹,替我取出來。”
眾人望著陳陽,目光隨他而動。
陳陽來到這顆老槐樹下,挖開泥土,不深,的確有一個包裹。
他提了起來,微微有點沉。
也不知道裡麵是什麼。
趙冠青接過包裹,把包裹打開。
一塊塊森白的骸骨,從包裹之中出現。
“這是常素琴的屍骨。”他輕聲說道。
卓公眉臉色瞬間變了,整個人的情緒再不複平靜,近乎暴躁而瘋狂。
“趙冠青,你找死!”
“你敢挖素琴的墳!”
“唰!”
卓公眉提劍爆衝,根本不管不顧身旁其他人。
不等他有所動作,魯天星與楊真便是立刻將他攔住。
一左一右,兩把劍,交叉擋住他去路。
楊真道:“卓公眉,彆挑戰我的底線。”
“滾開!”
卓公眉就像是瘋了似的,一劍斬出去。
“哼!”
兩人左右退開,聯手出劍。
“鐺!”
童伯乾閃身而來,將兩人的攻擊攔下,同時抓住卓公眉。
“二位,抱歉。”
“公眉!”童伯乾道一聲歉,旋即低聲嗬斥。
卓公眉雙目通紅的望著包裹內的屍骨:“那是素琴的屍骨,是素琴的屍骨!”
“不要演了,你真的在乎,當年為何還要殺她?”趙冠青鄙夷道。
卓公眉怒吼:“我說了,我沒有殺她,我沒有!”
趙冠青一邊將這些骨頭,從包裹裡拿出來,一塊一塊的擺放在地上,試圖將其重新拚湊完整。
一邊,慢條斯理的說道:“各位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為何會發生。那我就與各位說一說。”
卓公眉並不喜歡安平,為何要與他成婚?
這是童伯乾的意思。
青蛇妖族身居武夷山,與三教都有極深厚的關係。
為了得到青蛇妖族的支持,他提出聯姻。
而當時的卓公眉,心係常素琴。
得知此事,卓公眉生氣的說,不會與一隻蛇妖結發為夫妻。
但最後還是答應了童伯乾。
但他真正喜歡的,還是常素琴,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過。
成婚之後,兩人形同陌路。
卓公眉依舊與常素琴聯係,後者知曉他已有家室,也迷惘過,傷心過。
但最終沒能抵擋這份情到深處的感情。
他們私下經常見麵,最後甚至已經不做隱瞞。
那一場意外,發生在一次交流會上。
趙冠青在交流會上,看見常素琴與卓公眉親密無間。
他心中念著,卓公眉已是一個有家室的人,竟然還如此光明正大與一個坤道這般親密。
於是他上去提醒,卻被卓公眉罵了回來。
那時的趙冠青,年輕氣盛。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嫁作他人之婦,卓公眉卻是絲毫不懂憐惜。
這叫他心裡更為火大。
兩人開始隻是言語衝突,當趙冠青指著常素琴說她作為女人卻如此不要臉時,卓公眉心中那根弦突然就崩了。
然後與趙冠青動手,卻被趙冠青打傷。
那一劍,本該刺在卓公眉的身上,卻被常素琴擋住了。
但那一劍並不致命。
刺傷之後,趙冠青便離開了。
卻在離開交流會後,得知常素琴已死。
他想站出來解釋,卻是遇到抓他的童伯乾和卓公眉。
他才終於明白,常素琴是被卓公眉殺死的。
“擔下這份罪名,否則我殺了安平!”
這句話,時隔十六年,依舊清晰在他耳邊回蕩。
如果你問趙冠青,為了一個已嫁作他人之婦的女人,承擔一份不屬於自己的罪名。
因為這份罪名,導致師門受辱,名聲一落千丈,甚至在數年之後,因為他當時的衝動,而導致大師兄被清理門戶。
這麼做,是否值得?
他會告訴你,沒有值不值得。
再來一次,放在當時,他還是會這麼選擇。
至少在當時,他沒有考慮太多。
隻是在之後,他得知安平死了,大師兄與師侄死了。
那一刻,他是憤怒的。
也是那一刻,他再沒有任何的牽掛。
沒有牽掛的人很可怕。
他會不顧一切去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一定能成功。
比如,現在,他已經成功一半了。
眾人聽著他將當年恩怨娓娓道來,皆是震撼的看著卓公眉。
這個男人,竟然能如此之狠!
麵對一個不顧他已經成婚,依舊選擇深愛他的女人。
麵對一個為他擋劍而受傷的女人,第一時間,不是想著救治,反而……順勢擊殺。
然後將這份罪名落在趙冠青的身上,讓崇真宮受到牽連,從靈寶派祖庭跌落下去。
趙冠青與崇真宮成為了受人冷眼與唾罵的對象。
而他這個真正的凶手,卻成為人人口中的英雄。
捉拿邪修趙冠青。
麵對結發妻子,也能狠下心來清理門戶。
這在當時,可是一樁樁受人口口相傳的美談。
“卓公眉,你還是不夠狠。”
趙冠青將最後一塊骨頭放下,一具完整的屍骨,便是拚湊完全了。
他抬頭看著怒到極致反而一言不發的卓公眉,說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將常素琴的魂魄徹底抹殺,讓最後一絲證據也消失於這世間。”
說完後,他取出一張符篆,輕輕的放手。
符篆漂浮在半空,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襯住了,靜靜地懸浮著,有節奏的律動著。
卓公眉望著這張符篆,符篆上麵,有一股令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氣息。
彆人或許不會認得,他卻如何也忘不了。
感受到符篆之中的熟悉氣息,他憤怒的情緒,反而放鬆了許多。
“這符篆之中……封了一道魂魄。”
陳陽的感知何等之敏銳。
如此近距離之下,他一下子就發現。
符篆之中,有一道魂魄。
很可能,就是常素琴的魂魄。
的確如趙冠青所言。
卓公眉,還未完全喪失人性。
否則,殺死常素琴之後,讓她魂飛魄散,任趙冠青今天說的天花亂墜,卓公眉也可以直接否認。
突然的沉寂,讓眾人不明所以。
他們看著這張符篆,不清楚趙冠青在做什麼。
趙冠青輕輕的在符篆上一點,一團黑色的霧氣從符篆之中緩慢的飄飛出來。
隨即化作一道倩影。
眾人望著這道倩影,似乎,猜到了什麼。
而後,紛紛看向卓公眉與童伯乾。
後者嘴唇微動,最終化作一聲輕歎。
隻是看向陳陽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
“常素琴!”
施千丈認出了女子。
他們其實已經相信趙冠青的話。
此時常素琴的魂魄出現,幾乎不會再有任何人懷疑。
“施師叔,張師叔……”
常素琴極有禮貌,一一行禮。
美眸卻始終不曾離開卓公眉。
後者望著她不曾有過一絲變化的臉蛋,有些出神。
時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純真乾淨的年代。
……
“帶著我走,離開這裡,離開道門,離開他們……”
“我不在乎名聲,我可以放棄師門的栽培,放棄父親的希冀,隻要你點頭,我立刻與你遠走高飛…”
涼亭中,一襲素袍的常素琴,目光堅定看著麵前的卓公眉。
她認定,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她願意為他放棄一切,包括似錦前程。
卓公眉緊緊的握住常素琴的小手,不敢與她對視,艱難的說道:“師命……難違。”
常素琴笑了,連荷花都黯然失色。
她摸著卓公眉的頭發,摸著他的臉頰,一直摸到他的胸口,用力的按了一下:“公眉,你的心裡,有她嗎?”
卓公眉搖頭:“我心裡隻有你一個人。”
“我信你。”常素琴道:“但是你不愛我。”
卓公眉有些著急,想要解釋。
常素琴道:“你愛的始終是你自己。”
“你有野心,你不願意為了我,放棄一隻妖,因為我不如她給你的幫助更大。”
“你現實的讓我覺得自己是一隻花瓶。”
……
“不要去追他。”
道觀之外,林蔭小道上。
卓公眉半跪在地上,常素琴躺在他的懷裡,身體被趙冠青的劍傷了,有鮮血。
常素琴抓著他的手,不讓他去追趙冠青。
“公眉,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彆讓我失望。”
“你受傷了,你需要止血,不要說話了,我這就帶你去療傷……”
“公眉。”常素琴伸出手指,抵在他的唇前,微笑著,毫不在意自己的傷勢。
卻很享受卓公眉此刻對自己的關心。
“你願意,與我遠走高飛嗎?”她定定與他注視,她希望得到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回答我。”
“素琴……”
“回答我。”常素琴的笑容一點一點的消失,平靜的說道:“公眉,給我一個答案。你願意嗎?願意放棄現在的一切,帶我遠走高飛,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對方,重新開始。我會給你生兒育女,我們做一對普通的夫妻,不要名利,什麼都不要,我隻要你和我在一起,隻有你和我…”
“常素琴!”
卓公眉情緒暴躁的打斷她的話,從地上站起來,低眉時有一絲不耐煩的厭惡:“師傅養育我多年,我若與你離去,如何對師傅交代?”
“我已經與安平成婚,若與你離去,師傅要怎麼做人?”
“我們西院道觀又要如何做人?”
“常素琴,你太自私了,你隻想著自己,你何時想過你的師傅?你何時又為我考慮過?”
“我愛你,但我不能為了你,辜負了師門!”
“你明白嗎?”
“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我不想再聽見了!”
“嗬~”常素琴像一個猶憐,自嘲一笑,對卓公眉的態度並未有任何的驚訝。
“這才是真正的你,公眉,這才是你。”
“口口聲聲不願辜負師門,卻轉眼辜負了我。”
“我願意為你不顧師門與父親,你卻不能為我……”
“常素琴!”卓公眉再次打斷她:“不要再說了,可以嗎?不要再說了!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些!”
他煩躁不安的甩著長袖,轉過身背對她,因為氣憤導致的激動情緒,令他的肩膀一起一伏。
“你願意為我死嗎?”
常素琴忽然問道。
本就煩躁的卓公眉,此刻眉宇一擰一放,鼻翼輕輕縮張,儼然是在情緒爆發的邊緣。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常素琴自言自語道:“我願意。”
“我可以為你死。”
“生前不願與我結連理,那我在下麵等你。”
卓公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等他轉身,恰好看見常素琴手中反握著自己的劍,一劍刺入胸膛。
“噗!”
劍入胸膛,一點紅纓如火,如花。
在她胸前綻放。
鮮血瘋狂的噴湧出來,道服瞬間被染紅。
卓公眉的眼睛一點一點的睜大了,一時間都是忘記了此刻自己應該做什麼。
“素琴!”
他抱住常素琴,看著胸前晃顫的長劍,他雙手沾滿鮮血,感受著常素琴的生機一點一點的,從身上流逝,他不知所措,他後悔,他……
常素琴對他笑,曾經嘗過溫度的那雙紅唇,此刻正一點一點的失去血色。
“素琴,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卓公眉懊惱,他此刻已經慌了神,沒有了主見。
“殺死我的劍,是你的……”
“公眉,我愛你,我會在下麵等你……彆讓我等的太久,太久…我會著急的。”
看著常素琴徹底沒了氣息的俏臉,她所說的話,則是讓卓公眉悚然一驚,瞬間從悲傷中清醒。
她…要拖著自己一起死!
……
每一年,常素琴的忌日,他都會前來。
給她送上她最愛的夜來香。
夜來香的花香,尋常人受不了,且有毒素。
卻唯獨是她最愛。
放下花,也與她說說話。
但是她從來沒有應過。
他知道,她聽得見。
他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趙冠青,那一天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