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吧。”許久過後,溫寧向林簡稍稍走近幾步,似是懇求又像是變相的保證,“你家長來了我就走,不會多說彆的。”
在場的民警包括何舟都以為她在說不會向家長告學生在學校表現好壞的私狀,唯獨林簡聽明白了這話中的含義。
林簡深深看她一眼,而後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沈恪的私人號碼。
下午兩點多,應該是沈恪一天中最忙碌的時段,果然,打的第一通電話沒有接通。
而過了幾分鐘之後,握在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林簡心尖猛地一跳——是沈恪打了回來。
他凝目看著那串電話號碼,半晌過後,還是滑屏接通。
電話那端,沈恪問:“怎麼了,這個時間打電話?”
這邊,林簡無聲緘默了許久,沈恪似乎發現了他的異常,過兩秒,又問:“林簡?出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
“街道派出所。”林簡聲線喑啞,用最簡短的二兩句話敘述了一下目前的情況,“民警說,需要家長過來一趟,你……”
沈恪靜了幾秒,掛斷電話前說:“等我。”
詢問室的窗戶正對著院子裡的一棵大柳樹,等待的時間裡,林簡的視線始終落在那一條條茂密厚重的柳枝上,明明是七月最炎熱的時節裡,但那些跳躍閃動在樹葉上的金色光斑,卻讓林簡無端覺得遍體生寒。
本以為沈恪會很久才到,但事實上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一位負責窗口大廳的民警便引著人找到了詢問室的門口。
聽見腳步聲,林簡下意識轉身看去,但比他反應更為激烈的,要屬坐在門邊沙發上的溫寧。
她幾乎在沈恪進門的第一時間,就“唰”地一下站了起來,美目如炬,一瞬不瞬地盯著推門而入的青年,臉上的神色逐漸由震驚轉為更深的震驚。
來人麵容極為俊朗,個子很高,瘦而白,卻不是羸弱乾枯的體型,相反身形格外挺拔,掩映在深色襯衫之下的肩背都隱含著鋒勁的力道。
更讓溫寧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樣年輕(),舉手投足間暗藏著出塵的風度(),想必出身不凡,而且怎麼看,都無法將眼前的人與買賣孩子聯係起來。
沈恪身後還跟著兩名工作人員,不是宋秩,應該是他另外的助理或下屬,沈恪進來後,其中一人不需要吩咐,便直接去聯係工作民警辦手續去了。
進門後,沈恪的目光輕而快地掠過詢問室中的每個人,最終落在了林簡身上。
林簡安靜地與他對視片刻,嘴唇稍微動了動,但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輕輕移開了目光。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隻好等待著對方的問審發落。
沈恪在他挪開視線的那一秒稍稍皺了下眉,眸光從上到下將人打量了一遍,發現出了純白T恤沾了些汙跡外,表麵上並沒有受什麼傷,但他沉吟一瞬,還是問了一句:“傷到哪裡了沒有?”
他是怕他又像小時候那樣,自己藏著傷不說。
林簡垂下的眼睫抖了一下,抿著嘴角搖了搖頭。
此時,民警從桌子後麵繞出來,走到沈恪麵前問:“你是這學生的家長?”
“是。”沈恪說,“具體是什麼情況?”
“唔,有點複雜。”辦案民警儘量用簡單的專業術語解釋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如果真的是長時間被敲詐勒索的話,需要直接證據,還有暴力傷害,也不是說說就行的,而且刑事案件需要上報分局,分局會根據相關證據進行更深一步的調查,最後確定犯罪事實無誤後,才能將案件移送檢察機關,您看……”
“放屁!”從沈恪進門開始就噤若寒蟬的何舟此時再度狂怒,“誰說老子勒索他了,那都是他自願給我的錢,老子是他表哥!表兄弟之間勒索個毛線啊!”
“嘴巴放乾淨一點!”民警斥道。
沈恪此時才側目看了看被掛在牆腳的男人,他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那張枯癟黑瘦的臉,過了幾秒,才輕聲吐出兩個字:“是你。”
民警詫異道:“你認識他?表哥?那你們還真是一家人啊?”
應該是認出來了——林簡一顆心霎時提到了頭頂,這已經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場麵了。
誰料,沈恪旋即收回了目光,淡聲道:“不是,不熟。”
“姓沈的!你再說你不認識老子?”何舟完全被激怒,口不擇言道,“九年前就是你把他從我們家領走的!沒過多久我們縣民政局的人還找到家裡讓我爸媽簽了一份什麼寄養協議!你現在說不認識我?!你他媽是瞎了還是失憶啊!”
他這些話可謂是石破天驚,震驚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唯有沈恪,神色不變地看他幾秒,而後忽然問了民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他勒索了多少錢?”
“……很多,你家孩子說將近十萬,而且對象是未成年,屬於數額巨大且情節特彆嚴重的類型了。”辦案的警員也越發覺得事情棘手,沒想到他一個普通派出所民警居然還能碰上這種撲朔迷離的“案中案”,回答完之後又忍不
() 住盤問,“不是……你們到底什麼關係,你真是這學生的家長?”
“是。”沈恪簡短回答,“他和我父母之間有民政部門審核蓋章後的正規的寄養協議,從家庭關係的角度來說,我是他叔叔。”
“哦……這樣啊。”民警恍然大悟,不過這就是人家自己的家事了,和本案無關,自然無需多問。
“十萬……”沈恪低聲自語了一句,未置可否,越過旁邊的民警,將視線拋擲林簡那邊,感受到他的目光,林簡抬起頭來。
沈恪問:“你有證據。”
雖然是一個疑問句,但是他語氣篤定,似乎認定了林簡一定有所準備的事實。
在他麵前,從小到大,林簡向來掩飾不了什麼,任何想法或是念頭都會被一眼洞穿,此刻仍不例外。
林簡深深吐了口氣,點點頭,將手機拿出來,翻到他和何舟聊天記錄的最開始,又點開相冊後,交給了民警。
年輕的民警謹慎接過查看,隨著屏幕的滑動而漸漸變了臉色。
威逼脅迫、言語恐嚇、轉賬記錄,甚至還有一段毆打當事人的視頻以及二張市中心醫院開具的傷情鑒定證明的照片,這一年來所有的事件過往都被仔細收錄保存,所有證據都清晰明了!
“兩次輕微傷一次輕傷……”民警將手機還給林簡,表情凝重地問,“傷情鑒定的原件你還留著嗎?”
“留著。”
“好,你手機裡的東西我們需要提取留存。”民警說,“原件也需要你交到派出所,我們將所有物證準備好後,一起報送給分局……對了,你們需要給我留一個聯係方式,而這個人——”民警指了一下已經呆若木雞的何舟,“今天就拘了。”
屋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民警這段話吸引過去,無人察覺沈恪在聽見“傷情鑒定”幾個字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麻煩了。”沈恪在民警遞過來的材料上簽了字,又填好聯係方式,問道,“人我能帶走了嗎?”
“可以。”民警說,“但是要保持手機暢通,我們會隨時聯係你的。”
沈恪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隻在轉身的前一秒用目光點了一下林簡。
林簡頓了一下,抬步跟上。
走到門口,沈恪似乎才注意到始終站在沙發前一瞬不瞬盯著他的女人,他腳步微頓,很客氣地頷首,問:“您是?”
溫寧已經從剛才幾個人的對話以及何舟的吼叫中大概了解到當年是怎麼回事了,她粗略將過往串聯,最後拚湊得到了一個讓她心酸心疼到了極點的模糊輪廓——
林江河意外身亡,林江月一家自然不會替他白養孩子,所以在九年前,林簡通過民政部門被寄養在了這個青年的父母家裡,雖然中間還有些不清楚的細節,但基本上這就是整件事的脈絡無異。
溫寧無法不崩潰,但在對上林簡從沈恪背後投來的冰冷目光時,她又驟然清醒。
“我是……林簡之前打競賽時的老師”溫寧頓了頓,啞聲說,“今天是
碰巧撞見他被……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她說得艱難,話音稍落,眼眶也再度紅了起來。
沈恪點了下頭,說了聲“有勞”,而後吩咐同行的一名下屬送溫寧回去,自己則帶著林簡出門,上了另一輛車。
室外依舊盛陽暴曬,車裡的冷氣開得卻足。沈恪上車後隻對前排的司機說了“回家”兩個字,而後便緘默下來。
林簡和他一起坐在後排,兩人中間隔了不大的一段距離,林簡看見車窗外的陽光透窗而入,剛好凝聚成一個明亮的光點,落在沈恪放在身側的手指尖。
車子啟動行駛,林簡收回目光,沉沉閉上了眼睛。
一路上,兩人俱都沉默不語。下車進了院子後,沈恪徑直向前走,到一樓大門前按指紋進屋,林簡始終跟在他身後二步遠的位置上,目光落在沈恪的背影上,不需要誰來提醒,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個人在生氣。
按照以往的習慣,這樣的天氣從室外回來,兩個人一定會先去衝澡換衣服,但是沈恪進屋後卻徑直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
該來的,躲不掉。
林簡換了鞋走過來,沒坐,就站在他腿邊的位置上,垂眸看著他。
無儘的沉默在彼此之間漫延發酵,四周的空氣像是膠著纏繞的綢,將人寸寸纏緊,扼著喉嚨無法呼吸。
許久之後,林簡終於開口,沉聲說:“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沈恪聞聲依舊沒有看他,眉間的褶痕卻漸漸明顯,過了好半晌,他才沉沉歎了口氣,用林簡分辨不出是何種情緒的聲調說:“一年,他找了你一年,但你一次都沒提過。”
“恐嚇勒索,暴力毆打……”沈恪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緩了緩才繼續道,“如果今天這件事沒有被捅出來,你想過下一步可能會發生什麼嗎?你一直不說,又是想乾什麼?”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中混雜了一絲少見的慍怒,但更讓林簡心驚的,卻是難以忽略的失望。
而沈恪會對他失望這件事,簡直要了少年的命。
“我……”林簡嗓子滾了一下,說,“我可以自解決。”
“……自己解決。”沈恪咂摸了一下這四個字,愈發覺得喉舌苦澀,“你解決的辦法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成年之後,自己拿著準備多時的證據去報案,是不是?”
林簡嗓子酸疼得要命,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瞞不了他任何事情。
“是。”
沈恪歎然道:“當初你剛來的時候,在私立學校和同學發生衝突,用小刀劃了自己的掌心,那時候我教你的話,看樣子是全都忘了個乾淨。”
“沒有。”林簡皺著眉否認,“我沒忘,都記得。”
“你就是這麼記得的?”沈恪被他這話氣到,甚至笑了一下,“小時候敢對自己動刀,長大了敢拖著自己的小命做籌碼,我是這麼教你的?”
“我……”林簡無從辯解,隻能說,“你也說過,我有分寸。”
“豈止。”沈恪眼底的溫度淡去
:“看樣子還是我低估你了。”
林簡隻覺得這話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還疼。
沒料到沈恪還有更狠的鈍刀:“前前後後要了十萬,可是我這裡卻一次扣款記錄都沒有收到過……”沈恪停頓半晌,“林簡,你大概並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家人,或者,你從不曾真的信任過我。”
“我沒有!”從來清冷淡漠的少年此時真的被逼急了眼,所有的責問他都能照單全收,唯獨這個不行,他受不了,“我沒有那樣想過!”
“那這就是你對家人的態度?”沈恪眉心深深皺起,“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在碰到那個人的第一天,就應該告訴我,在他第一次向你要錢,第一次衝你揮拳的時候,就應該和我說,然後讓我來處理這些問題,但是你呢,你是什麼選擇——錢,自己解決,挨打,自己受著?”
誰能想到,從稚子幼童到青蔥少年,這個他養了將近十年的人,在遇到了如此棘手嚴重甚至威脅到生命安全的重大事件時,下意識地選擇居然是自己承擔。
沈恪重重閉了一下眼睛,說不心疼是假的,但要說不寒心……也是假的。
“而且,你那二份傷情鑒定報告,也是故意留下的吧。”沈恪直白陳述。
林簡反駁不了,隻能默認。
過了許久,他才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我隻是不想你因為我,再去理會過去那些爛事爛人。”
“沈家不欠他們什麼,也不欠林家什麼,不管是當年你給他們的,還是這些年你給我的,夠多了。”
沈恪終於將視線轉向他,沉沉藹藹的眸光仿佛隔著一層薄霧,讓人難以分辨其中隱含的情緒:“沈家林家,他們你我——所以呢,你這是在劃清界限?”
林簡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此時,他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恪真正生氣的點在哪裡,同時也發現自己當初究竟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
他將過往是非劃分得太過清晰,認為他就該自己背負曾經的因果債,這是他一個人的業障,就不能把彆人再牽扯其中。
但沈恪不同——
他從始至終都是和他站在一邊的,既是家人,又何分彼此。
他沒有要故意劃清界限,但又確確實實伸手將他推遠。
林簡隻覺得胸口像壓著一塊千斤重的巨石,悶得快要不能呼吸。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遑論他從來不擅長剖白解釋。
“到底是我沒有把你教好。”長久的死寂過後,沈恪疲憊的聲音在耳邊沉沉響起,“這樣的事居然都敢自己擔著不說——不知道這麼多年裡,你還有哪些更驚世駭俗的念頭,是我沒有察覺的。”
“沒有了。”林簡倉惶地閉了一下眼睛,幾乎是妥協般放棄抵抗,像個病態嗜痛的患者,隻想手起刀落,將長久堵在心口的那團腐肉剜下來,一了百了。
他說:“最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不是也都猜到了麼。”
毫無預兆的一句剖白,沈恪眉心重重一跳:“你……”
“我偏執、極端、冷漠。”喉嚨裡像滾著火炭,呼吸都變得生澀艱難,林簡喉結滑動,終於自暴自棄朝自己舉起了利刃——
“沒錯,我還喜歡同性。”
血肉模糊,他朝自己心口放了聲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