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種近乎於天真和無奈的一廂情願中,她跳下了井,墜落在鬆軟的泥地上,並再也沒能回去。
黑暗中,她的意識沉沒於無形之物,隻聽到頭頂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
阿樹小聲地質問:“張……張哥,你乾什麼?李姐她還在下麵呢……”
張哥用冷硬的腔調冷笑著說:“嗬,就是要讓她死在下麵。隻有她死了,我們才有機會活下去。”
“可是,這一路過來,所有死亡點都是李姐帶我們趟過去的啊……”
“不過幾個死亡點罷了,她有能力帶我們通關嗎?她自己不也說了,對這個副本的主線任務束手無策。”
“那……那也不能……”
“嗬嗬,就目前找到的線索來看,破解世界觀就是天方夜譚,到最後八成要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製。李瑤是我們當中最有經驗的玩家,肯定比我們更有可能活到最後。”
“……”
“不殺了她,我們都會死。先弄死她,我們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一片濕冷的黑暗中,李瑤的視角仿佛升到了高天之上,垂眸俯瞰當年的那幕情景。
她看到,張哥抽出一把黑色的樸刀割斷了繩索。
而就在下一秒,阿樹將【白刃】捅進他的喉嚨……
李瑤不知自己在雙喜鎮的上空飄飛了多久,她看著一茬茬的玩家乘船進入雙喜鎮,並在死後化作紙人之類的鬼怪,沒來由地感到悲哀。
許多年前的某一天,她聽到了神的聲音。
神說:“你的靈魂被禁錮在遊戲之中,從今往後,你將作為這個副本的一個NPC,循環往複地重蹈遊戲的進程。”
李瑤問:“我成為NPC後,需要做什麼嗎?”
神笑了:“如果是以往,我或許會命你提供虛假的線索,引誘愚蠢的羔羊誤入迷途;不過現在,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玩法。”
那聲音醞釀著刻骨的惡意,李瑤不可遏止地戰栗起來,抬眼隻看到神明猩紅的眼眸。
神說:“我會封印你對於死亡的記憶,保留你被害死時的情緒,並賜予你可以主導旁人生死的知識。莪很好奇,經曆過一次背叛的你會如何選擇。”
從此,艄公的木筏上多了一個叫“李瑤”的NPC。
她看上去和玩家彆無二致,且能隨機複製本輪玩家的一個技能。
她每次都跟隨玩家的隊伍進入雙喜鎮,並孜孜不倦地提供指向世界觀的重要信息。
期間有背叛,有合作,被害死過,也被真真切切地感激和景仰過……而無論經曆了什麼,所有記憶都會隨著副本的重置而消失。
直到此刻,一幕幕相近又不同的畫麵重疊在一起,一股腦地衝刷疲憊不堪的意誌。
李瑤抬手捂住眼睛,有淚水從掌下落了下來。
“原來我已經死了啊……原來我早就死了啊……你們,也都死了……”
……
“生不生,死不死。”
“陰不陰,陽不陽。”
“假亦真,真亦假。”
“喪亦喜,喜亦喪。”
水井底部有一條幽邃狹長的路,齊斯摸黑向前慢行。
有人在耳邊扯著嗓子唱祝,像是在哭喪,哀哀戚戚的聲音呈立體環繞的態勢,從四麵八方灌進齊斯的腦海。
錄音機不在身邊,他有些煩躁地蹙著眉,腳步在噪聲的督促下越來越快。
終於,眼前有了一抹亮色,無精打采的光勾勒出一個圓洞,並不刺眼,也無法給人新生的喜悅。
齊斯毫不猶豫地踏入光裡,將噪聲丟在後頭。
再睜眼時,他已身處一座被迷霧籠罩的小鎮之中。
這座小鎮的布局和地麵上的雙喜鎮大差不差,不過總體的色調更陰暗蒼白些,兩旁的白牆黑瓦淹沒在霧裡,表麵也不曾貼有紅綢。
繾綣如紗的灰霧層層疊疊地堆簇在身邊,將視野局限在極小的範圍中,隻能隱隱約約看到霧裡來往的影子。
白色的紙銅錢從高天之上飄灑下來,紛紛揚揚地漫天飛舞,像是從幽冥破繭而出的白色蝴蝶。
有幾道影子抬手去接空中的紙錢,紙錢落入它們的手中竟然化作了實物。它們“嘻嘻”地笑著,將銅錢塞入身體。
時間分明才是下午,眼前卻是一片蒙蒙的灰色,好像被汙染了的重工業區的天空。
齊斯下意識就摸向口袋,想要摸出一塊手帕遮掩口鼻,卻摸了個空。
他恍然想起,他已經把自己身上的所有家夥事都交給自己的屍體了。
而現在,他這隻孤魂野鬼正要以殘缺的狀態去赴會,屬於他的曆程就要結束了,最後幾個小時也毋需矯情。
幢幢鬼影在身遭來往,有的佝僂著身形,有的蹦蹦跳跳,有的顫顫巍巍慢走,有的步履匆匆快行。男女老少,各行各業,除了看不清麵目外,皆如生前一樣迎來送往。
他們好像看不見齊斯,各自顧著各自的事兒,有幾個甚至直接從齊斯身上撞了過去。
灰色的虛影穿過身體,像墨跡一樣散開又凝聚,幾秒間的碰撞沒有帶來任何實在的觸感,隻有透心的涼意。
齊斯一步一步地前行,被無數灰色的鬼魂穿過,身體越來越冷,漸漸能感受到那些鬼魂的心情。
悲傷的、不甘的、迷茫的、釋然的……
久臥病榻的女人記掛著家裡幼小的孩子,無可奈何地垂下虛弱的手臂;
還在壯年的男人在跑商途中墜崖,死前想著的是自己還有夙願未償;
孩童不知道死亡是何物,隻疑惑自己為何來到個陌生的地方,看不到父母;
老人看遍了子孫在榻前的厭煩和埋怨,咽氣的那一刻感懷於苦痛的遠去……
一聲嗩呐聲響,接著便吹起了淒然宛轉的喪樂,有人和著歌曲哭,連齊斯也不免染上幾分哀傷。
於是,他在自己的思維殿堂裡……給自己講起了笑話。
“這位後生——”有人在身後喊,聲音低沉沙啞。
齊斯饒有興趣地轉身看去,一個穿青色長衫的老人雙目無神地向他比劃:“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姑娘?她大概那麼高,柳葉眉,眼睛很亮,一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老人的衣著明顯屬於古代,花白的長發雜亂地披散著,看上去是個瘋子:“我找了她好久,她一定在這兒……是他們把她藏起來了……”
要是往常,齊斯考慮到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頭可能是重要NPC,可能還會有閒情和他多說幾句;而現在,身無長物的齊斯隻想立刻去死。
他一點兒也不想被狗血愛情故事糊一臉,當下不再搭理老頭,轉過身快步前行。
身後,老人喃喃地念著:“你幫我找找她啊——對了,她叫‘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