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阿璃,此事合該我提。...)(1 / 2)

第95章/白日上樓

遠處的大殿還在響著鼓樂。

夜已漸漸深了。

扶璃想不明白, 皇後能有什麼事要問她。

她與她一無交情,二無交集,啊不對,有交集的, 沈朝雲, 隻是據她觀察, 沈朝雲與她也並不親厚…

心裡諸般想法,但在域中多次的經驗, 讓扶璃挑出一根須須兒往前試探,待探得麵前是個活人, 才將門打了開來。

“皇後要問我何事?”

說來皇後的樣貌與扶璃原先想象的也不大相同, 她不算年輕, 可也算不上老,有一雙風致的眼睛,隻是那雙眼睛帶了絲膽怯地看著她——

這眼神扶璃不勝陌生。

凡人見了他們這些修士,不是五體投地、恭敬到無以複加, 便是如這皇後一般膽怯。

所以她倒也不生氣。

“皇後?”

眼見皇後遲遲不答, 扶璃又問了聲。

“啊, 是,是, ”皇後像是才反應過來, “本宮是想問問仙子歸期何時…”

似是怕她誤會,她又補充道:“問好您的歸期,本宮好為仙子與公子準備宴席…”

越說她的聲音便越小了去,像是怕扶璃責難似的。

扶璃盯著皇後柔順垂下的脖頸 。

若她未在鏡中曆練過, 恐怕就會當皇後說什麼便是什麼,可此時, 她卻知道,深更半夜來問歸期…

從禮節上來說,恐怕是不妥的。

哪怕她表現得再柔順,也是不妥的。

這是在委婉地譴人。

“皇後是不歡迎我與師兄?”扶璃問,“還是我與師兄做了什麼讓皇後不快之事?”

皇後頭垂得更低了:“不,不敢。”

是不敢。

不是沒有。

“說。”

扶璃輕輕道。

她是妖,雖說修煉日短,但幾次域下來,《萬物生》第一境已到第三層,體內妖力早就非同日而語,此時帶了點怒氣的低聲,竟給人一種巍如高山之感。

皇後慌忙跪下,身體抖如篩糠:“求仙、仙子息怒,實、實在是… ”

她仰頭,扶璃這才發現,皇後一張臉白到嚇人。

額頭的汗涔涔地出,她抖著手從袖出取出一物,那金燦燦的項圈在廊燈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這不是師兄讓紙鶴送去的金項圈?

“仙、仙子請看。”

皇後將那項圈翻了個個,扶璃這才發覺,那項圈綴著瓔珞的地方有暗褐色的印記,從氣味來看,倒像是血跡。

皇後落了淚:“公子雖是好心,可這瓔珞到了麟兒手中,便讓他摔了一跤,磕破了兩顆門牙,公子、公子……”

扶璃:“…”

她蹙起了一雙眉:“所以…此事與我師兄何乾?

“自是有關!”皇後忙直起身子,急急道:“仙子有所不知,公子是天生的逆命,注定孤寡,生來便克母,後來克父,所以,與他親近之人皆、皆不得善終…”

她攥緊手中的帕子:“妾、妾本不欲說這些,隻打算好好招待,等時日一過便好好地送仙子與公子離開,可、可…可如今麟兒都受了傷,妾實、實在是害怕…”

她趴伏下去:“求仙子成全!”

扶璃隻覺得無稽。

世上之人常說逆命,所謂逆命,大多是妨害自己,又怎會妨害他人?這世道婦人產子多有艱難,若留下子女都為逆命,那該有多少個逆命?

許是她的沉默,讓這皇後感覺出什麼。

她膝行至扶璃麵前,抱住她腿苦苦哀求:“仙子若不信,可去問國主,國主最是知曉。黎國百姓都道公子生來祥瑞,自那仙人將公子領走後黎國百姓更是深信不疑,可若真是有福之人,怎會克母?公子被仙人領走之時,黎國多事,國主沉屙在身,若非那仙人贈了一丸仙丹,恐怕國主早已駕鶴西去,此事宮中人人皆知…”

“你與我說這些不過是柿子撿軟的捏。”扶璃不欲再聽,半低下頭去,對上皇後惶急的眼睛。

她是妖,瞳孔本就偏大偏黑,此時帶了冷,便呈現出一股妖異之感。

皇後怕得發起抖來。

“你怕我師兄,想要趕人,卻不敢與我師兄說,隻跑到我這來,莫非打量我是好氣性,任你編排我師兄?”

扶璃的手掌伸出一根綠須兒。

皇後的瞳孔睜得極大,顯出極度的惶恐來。

“仙、仙子饒命!妾居句句屬實,絕無虛假!公子確實生來帶孽…”隨著扶璃的綠須兒靠近她臉頰越來越近,皇後嚷出了聲:“否則,今日明明也是公子的生辰,為何宮內無人吱聲?!國主這般慈愛之人,為何從不替公子慶生?”

扶璃一愣,須兒停了:“你是說…今日是我師兄生辰?”

“是!自然是!你去問宮中老人,誰不知曉今日也是公子生辰,立秋月明,百樹成蔭,本就是公子生辰…”

皇後驚恐的辯解,扶璃已經再聽不見。

她想起方才那場熱鬨的生辰宴。

想起國主慈愛地抱著幼兒,接受百官的朝賀的場景。桌上擺滿了美味的瓜果,有成山的禮物,有無儘的寵愛,國主甚至為了懷中幼兒,用整整一月的時間蹲一隻梅花鹿…

他費儘心思為幼兒慶生時,可曾想過另一個兒子?

而師兄呢?

師兄穿著緋衣,坐在長案一角,看著這父慈子孝的場景時,心裡是什麼感覺呢?

他飲酒,飲的是什麼酒?

扶璃想起殿前她吵吵鬨鬨著要他給她過生辰的場景,那時,他心裡什麼感覺?她又想起分彆前兩人的擁抱,抱著她時,他在想些什麼呢…

“你是說我師兄從未過過生辰…”

“是,是!誰會為一個不祥之人過生辰……”皇後道,“妾原以為公子修了仙便不會妨害,可我麟兒,麟兒確實受了傷,妾身為母親,實在害怕…”

“求仙子大發慈悲,求仙子大發慈悲…”

皇後不斷磕頭,扶璃看著她漣漣流下的淚,卻想起那個連淚都不會流的師兄。

“滾。”

她拂袖。

一道風將皇後推了出去,她落在台階下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倒是兩位宮婢連忙過來攙她。

而這時,扶璃已經如一陣風般遠去了。

她的長發在風中飛舞。

踩在樹枝上,輕盈地掠過樹葉,掠過高高的宮牆。

現在,她隻想撲到沈朝雲懷裡,緊緊地抱住他,無邊愛憐地告訴他:她在他身邊。

她永遠都會在他身邊。

可在即將到達師兄的大殿時,扶璃的腳突然停住了。

旋即,她用更快的速度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因速度過快,她的衣袂在風中旋出一朵花。

扶璃穿過角門,沿著深夜已寂寂的長廊左拐右拐,最後,走到了膳房前。

膳房內早就沒什麼人了,隻有一個還溫熱的鍋灶。

扶璃找到了一點剩下的麵,隻是在燒柴時遇到了點麻煩,不知為何,那柴怎麼都點不燃,發出悶悶的煙。

等好不容易火燒起來,扶璃已經是一身的汗。

水煮開。

下麵。

下麵時扶璃想了想,又找出調味罐,嘗了嘗,照以前見過人族燒飯的樣子加了點鹽,又找到一把青菜和一個雞蛋,將青菜和蛋放進去,而後撈出來。

這樣,一碗麵就好了。

扶璃端著碗出門,這次去時,便不能像之前那般快了,生怕那碗撒了,扶璃走得小心翼翼,到大華殿時,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她輕輕敲了下殿門。

才敲了一下,大華殿的門便從內開了。

一身緋衣的男子走了出來。

月華清幽,他緋色獨絕,扶璃看著對方走近,將手中的碗捧得高了點:“師兄!”

她仰著頭笑,“請你吃!”

沈朝雲的目光落到那張帶了灰的笑臉,又落到她捧得高高的青瓷碗。

“阿璃,你這是…”

“這是阿璃親手給師兄下的生辰麵!”扶璃笑,仰著小臉道,“願師兄吃了,年年有今日,啊,不對,今日不算好,那便吃了長命千歲、萬歲,萬萬歲!”

月光下,那張臉笑得如花兒一般,灑滿了陽光。

沈朝雲喉頭動了動,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心臟像被水緩緩漫過,起不來,也不想起,最好永遠溺斃在這水裡。

扶璃則拉著他進大殿,隻覺得今日的朝雲師兄格外配合:“走,快去吃,我做起來可費勁了,那柴啊,怎麼都點不著…”

沈朝雲木訥地被她拉進門去,又按到正殿的長案前。

長案上,已經擺了許多被喝光的酒。

盈盈酒氣充盈在殿內。

扶璃“呀”了聲:

“師兄!你偷喝酒!”

沈朝雲微微一笑,緋衣豔色,笑得扶璃彆過眼去,有些害羞。

她忙將儲物囊裡的一對筷著塞到他手裡:“師兄,吃麵!”

沈朝雲這才拿起筷著吃麵。

麵已經坨了,脹得快要出碗,扶璃這才注意到,懊惱地拍了下額頭:“算了,師兄,不吃了,這個不好吃了…”

沈朝雲卻避開她來拿碗的手,一點點地吃了。

除了鏡中,扶璃還是第一次見他吃凡間的飯菜,乾脆坐在案旁,看著他一點點將碗裡的麵吃完。

長案的燈落到他豔色的衣裳,以及垂下的柔和的眼睫間,扶璃突然覺得心底暖暖的,胸腔像被某種東西填滿。

很溫暖。

很踏實。

像是有種突然落地的感覺。這感覺很奇怪,他們從鏡中、從域中的虛幻出來,走入現實。

扶璃以前也從不知道,自己光光看著一個人吃飯,越能感覺到滿足和幸福。

這種感覺像什麼呢。

就像陽光落滿了身,全身都是輕盈的、暖和的。

沈朝雲吃完麵,還喝了酒。

扶璃陪他一起喝。

兩人靠著長案,原來是躋坐的,後來乾脆肩並肩,席地而坐。舉杯邀月,把酒共歡。

通透的琉璃盞被酒液和燈光映出清澄的顏色。

一杯杯斟,又一杯杯飲。

酒水清冽,帶了絲花香,並不醉人。

可沈朝雲卻似醉了似的,握她的手。

扶璃極少見他這樣,便將自己靠得他更近了些。

兩人好像在聊,又好像沒有聊。

有時隻是吃吃一笑,她湊過去親他,這回,他也不躲了,隻是握著她後頸,細細密密地吻她,那吻纏綿又親密;有時又像驚濤駭浪,他緋色的衣袍蓋在她臉,她好像要被他吞了似的--每當這時,她又覺得,沈朝雲和她認識的不大一樣,他像是那些想吃掉她的大妖,瞧著她的眼神,摸著她眼角的手指,都讓她感覺自己想下一秒也許要被他…

這時,她便會有些害怕。

他似乎察覺了,便會退開一些。

可退開不多時,又會過來吻她。

不知疲倦,流連忘返。

就好像她的嘴唇突然變成了某種極吸引他的東西,讓他愛不釋手,便隻能通過吻來傳遞那種感覺。可這傳遞也不足一二,便隻能不斷地吻。

扶璃終於懂那種感覺,所有的語言都不足以表達心底,便隻能擁抱,隻能吻,再擁抱,再吻…

這時她終於能感覺到沈朝雲是愛她的。

不隻是言語和漂浮的表達,而是沉入實地的男人對女人的愛,他吻她、擁抱她,帶著密密的切意,切切的哀求,唇齒交纏、親密無間。

他不再是雲層上無欲無求的仙,是人間被欲望裹挾的人。

他渴求她。

愛l撫她。

帶著欲l望,帶著訴求。

當然,也不隻是這些親密。

接l吻的間隙,兩人還會聊天。

她會講些過去,他也會講。

他談他初入無極宗的事,第一次拿起劍的感覺,初時遇師父時覺得他是個老騙子……

扶璃聽得“咯咯”笑。

每當她笑時,他便又會吻過來,一隻手抵著她的唇,吻時便如驚濤駭浪,扶璃似乎變成了他懷中的小船兒。

他還講了他母親的事。

他說他生下時母親便去世了,他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但宮人們都說她是極好的,隻是命不好。

他說父皇很愛他母親。母親在時,人人都說他們是神仙眷侶,時常在一起詩詞唱和,鼓樂弄弦。

他還說父皇恨他,恨他害死了自己的母親,生下來時便未抱過他,他從小跟著宮人生活。

“他喝醉酒時,會叫我去死,問我,說死的人為什麼不是我。”

說這話時,沈朝雲那雙萋萋的美麗的眼睛映了細碎的燈影,好似盛滿了傷心。

扶璃便親親他的眼睛。

“過去了。”她說。

“是,過去了。”沈朝雲笑,“我以後有你。”他擁抱住她。

緋色衣袍蓋住扶璃,扶璃被裹在沈朝雲酒氣與冷杉香混雜的懷抱裡,不知為何突然有了睡意。

她睡去了。

扶璃開始做夢。

那夢格外得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走在一個裝飾華貴的長廊裡。

長廊裡提著燈籠的宮婢們來來去去。

扶璃看了看長廊,發覺地方有些熟悉。

這似乎是通往國主正殿的長廊,白色廊杆上鑄了一個個獅頭,獅頭們神色各異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