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2 / 2)

“所以呢?”

為什麼要她放血?

“輪回眼能見陰陽,血也能通陰陽。”

若在外麵,注入仙元力便可了。

但在這裡,卻隻能如此了。

扶璃有點怕痛。

作為一隻柔弱的菟絲子,她十分十分之…怕疼。

之前為了結契,她算完全豁出去了。

可現在契已結完,她本性就冒出來了。

扶璃撒嬌地道:

“能不能不放?這麼多血,很疼的呢,你們想看什麼,我給你們複述呀。”

聲音也嬌嬌軟軟,像清甜的甘露。

“扶璃。”

沈朝雲隻叫了兩個字。

扶璃一對上沈朝雲的眼睛,立馬就慫了。

好凶哦。

等以後成了好朋友,她一定…

扶璃一邊放血,一邊夢想著沈朝雲將來給自己端茶倒水打扇子,隻覺得放血的疼似乎也輕了許多。

草木妖的愈合力是很強的。

尤其扶璃現在和沈朝雲結了契,那愈合能力就更強,血放完,她手腕上的傷口幾乎就愈合了。

連老龍都忍不住讚歎一聲:

[臭小子,你因禍得福啊!]

去哪兒撿這麼個有輪回眼、長得好看、又會撒嬌的美人呢。

他都快羨慕得想重新投胎了。

沈朝雲卻隻是將劍尖往地上那圖中一插,立掌捏了個決,隻見那浸滿了血的圖案騰的一跳,就跳到半空,被沈朝雲用劍尖一點,騰的往前飛,最後,飛入溫生眉心不見了。

於是,扶璃就見到了神奇的一幕。

原來還和霧一樣若隱若現的溫生,在那血圖進入眉心後,身體竟開始凝實,一點點由淡轉濃,最後,站到了眾人麵前。

他臉色褪黃,一身青衫,頭戴書生斤帕,當真是一副謙謙君子、清秀如竹的模樣。

“黃良玉?你是黃良玉?!”老村長卻跟見了鬼,指著對方道,“不、不對,你、你不是在京裡做官麼?怎、怎麼…死了?!”

那骷髏愣愣地看著:“黃良玉?你死了?”

她問。

溫生眉間的迷惘已經散去。

“原來我才是黃良玉。”他看向沈朝雲,一雙眼溫柔又清明,“謝謝仙士老爺。”

他又看向佝僂著背的老村長:“抱歉,大伯,因我之事,連累村裡了。”

“你怎麼死了啊?”

老村長不解,揩著淚問,雖然他對小黃生放妻的行為不滿意,可他們黃家村難得出一個考取了功名的,怎麼就死了呢?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女骷髏頸間的綢帶不知什麼時候解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黃良玉麵前,就這麼仰著一張骷髏臉歪看著對方,過了會,咧開嘴笑起來。

那模樣實在可怖,就像是恐怖故事再現,每一個看到的人都得做噩夢。

可黃良玉卻避也未避,一雙眼安靜又溫柔地看著她:

“窈娘,”他道,“好久不見。”

女骷髏又咯咯咯笑,拍手,骨頭架子啪嗒啪嗒:“死得好,死得好…”

她好像隻會說這一句。

黃良玉卻隻是看著她,半晌,伸手去觸碰她的臉,女骷髏躲開了,咯咯笑:“死得好,死得好…”

扶璃看著,不知為何,心有點難受。

骷髏沒有眼淚,女骷髏乾涸著一雙黑洞洞的窟窿,說那“死得好”時,她竟看出來點點的淚意。

轉頭,卻見沈朝雲提了壇子過去,對黃良玉道:“既知自己是域主,就解了域吧。”他道,“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莫攪了活人安寧。”

“是極。”黃良玉點頭,“隻是我有個請求。”

他道:“這域中所犯都是我一人所為,仙士若要清算,請算在我一人頭上,窈娘無辜…”

從黃良玉出現後便落了地的村人中,有人突然不忿道:“她如何無辜?傷我家畜,夜夜尋我村人拜堂,今日更是…”

“此際都我之錯,”黃良玉一揖到底,青色長衫被風吹得飄了飄,“窈娘不過是被我所累,我黃家破屋一間,另荒井三尺處下挖,還有一些金銀,便分與眾人。”

村民們麵麵相覷,隻是看著他們村出的後生這般,卻也沒人再言語。

場上一陣沉默。

黃良玉說完,便轉過頭,繼續對著沈朝雲道:“勞煩仙士為她超度,來世投個好胎。”

沈朝雲卻搖頭:“抱歉,天道清算,非我所能乾涉。”

他也沒說要應往生咒之事,一位修仙者的往生咒,那通常是帶著念力的,不會輕易許出。

黃良玉怔愣良久,說了句“罷了”。他又朝沈朝雲和扶璃深深作了一揖,走到女骷髏麵前:“窈娘,我來接你了。”

一直念叨著“死了好”的女骷髏聽到那接字突然抬頭:“你為何才來?”

她道:“我一直在等你。”

女骷髏的臉隨著這一句竟漸漸恢複正常。

杏眼桃腮,靈動可愛,她披著紅嫁衣,梳了婦人髻,紅著眼看麵前的書生:“我埋在井裡的時候,就想通了,你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沒辦法回來,才叫我嫁人的,對不對?你還叫我珍重呢。”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左等右等,等到石榴樹都枯死了,你都沒來,你為什麼不來?”

書生替她擦淚:“對不起,路很黑很遠,我走迷路了,迷了好久的路。”

他聲音溫柔極了,女子呆呆地看著他。“我還做了錯事,”她道,“我恨你總不來,就把村裡都折騰了一遍,我說你負心,便想你會出來反駁我;我抓人拜堂,便想你會跑出來罵我,說我隻可以嫁你,不能嫁給彆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可你總不來出現…現在你來了,可我情願你不來…”

書生摸摸她的腦袋,和兒時一樣:“莫哭,窈娘莫哭。”

“我不哭,我不哭,”她說這邊不哭,卻淚如泉湧,“你怎麼也死了呢?”

書生想,是啊,他怎麼死了呢。

他還記得她嫁他時頰邊的紅暈,還記得她收他情書時的嬌羞,還記得他們一起種下樹,發願生第一個孩子時要去石榴樹邊還願。

他們還有那麼多關於未來的設想沒實現,他們還要兒孫滿堂,共白首的,他怎麼就在上京路上,病骨支離,撒手人寰了呢?

他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書生記得,他在路上走了很久。

一年,兩年,三年……

他走了好久,一路走,一路忘,走到村頭,就什麼都忘了,可還記得要回家。

可家在哪兒呢?

他也忘了,在這孤魂野鬼似的飄。

窈娘問他怎麼就死了呢,書生隻一句:“淋了雨,一場風寒,起不來就沒了。”

他說得很淡,可窈娘又哭起來。

她不知道怪誰,該怪雨、怪自己、還是怪他不當心?可又好像什麼都怪不著。

窈娘哭了很久,書生陪著她,直到所有的淚都哭完了,才朝她伸手:“該走了。”

窈娘看看他,竟露出剛成親時的害羞表情:“好。”

她將手放到他手裡。

兩人手牽手走到了石榴樹下,書生朝沈朝雲伸手:“仙士老爺,請將壇子給我。”

扶璃看看沈朝雲,原以為他會拒絕,誰知他隻是看了眼書生,竟真的將那壇子交到了對方手裡。

書生緩緩撫摸著這壇子上的裂縫:“我叫溫生送來一封放妻書,還有便是這個壇子,囑他將這壇子埋到石榴樹下,如今…”

他隨手一拋,灰粉如沙:“就讓它隨風去吧。”

兩人朝扶璃和沈朝雲做了個長長的揖,而後攜手往外走。

如沙粉沫裡,扶璃看到場景漸漸變幻。

窈娘坐在凳子上,穿了紅嫁衣,由一老嫗拿了個紅蓋頭披上,她坐上轎子,顛啊顛地來到了一個掛滿大紅燈籠的房子,她在大堂裡和書生拜堂,大堂裡有酥糖的香氣,有賓客的鼓掌,有聲音在唱: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

沙粉落儘。

扶璃安靜了會,問:“這是域主的記憶?”

“是。”

扶璃想,倒看不出那溫溫柔柔的書生,才是那真有執念的。

她突然記起之前聽沈朝雲念的幾封情信,以及他剛進域時他長長的一揖,對她說:“小娘子原諒則個。”

倒真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呢。

扶璃突然有些不得勁,這情緒她自己都說不清哪裡來的,隻道:

“那黃生死得好早。”

“當是,”沈朝雲道,“凡人性命如草芥,上京路途遙遠,常有病死者。”

扶璃點點頭,卻突然“咦”了聲,矮身在那沙粉裡要一抽,竟抽出一張紅封紙。

那紙就和那拋落的碎瓷在一起,隻露出了一角,那紅已經褪淡了許多。

上麵有字: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署名:黃良玉,柳窈娘。”

那書生…竟將婚書與他的骨灰葬在了一起。

一片紅色落下來。

扶璃抬頭,頭頂的石榴開花了,花兒被風吹得簌簌抖動,落了一瓣下來。

扶璃愣了會,才拂去粘著的那瓣花和一點骨粉,小拇指上突然長出一截綠色菟絲藤,她“啪”地一下截斷,插到那散落的骨粉上,再將之前得來的放妻書和信,一並放了上去。

她垂首。

一路走好。

這是菟絲子一族的送彆禮,代表祝願。

盈盈中仿佛有金光垂落在她肩頭。

扶璃抬頭,卻見灰霧漸漸散開,域破,雲出。

夜幕如洗。

石榴樹下,有清朗如玉的梵音而起:“…行者皆苦,諸孽皆散,諸惡皆消,往生無極…”

風打著卷而過,冥冥中仿佛有人朝他們福了福身,風盈過肩頭,又飄然而走。

扶璃則支著下頷,看著身側長睫微垂、安靜念著往生咒的白袍少年,隻覺得他這蒙了塵的白袍比之前哪一次都來得明亮又耀眼。

她想,宿主也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6000字!棒不棒!

轉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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