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不同尋常的心性和忍性,讓羅嬤嬤都不由得讚歎,要知道,老夫人稱病多年,管家之權都早移交給侯夫人,老夫人現在在府內隻有尊貴,沒有權力,盛如意卻能堅持這麼久來探望她,倒真不能不讓人覺得是孝順。
“五小姐,您來的正是時候,今日老夫人剛好醒著,五小姐要是有空,進來坐坐?”羅嬤嬤道。
一月多的堅持,盛如意今日終於能見到老夫人,她臉上卻並未流露出狂喜,隻是一個極淡的笑容:“多謝羅嬤嬤。”
羅嬤嬤領著盛如意進門。
陽光照到盛如意頭上的青玉釵上,為她增添一抹美麗。盛如意之前在宣平侯府內,除了過年,幾乎沒見到老夫人,這位老夫人是宣平侯府最為神秘的存在。
盛如意並不清楚老夫人的秉性,之所以來這裡見她仍是基於利益的判斷。侯夫人把持後宅多年,盛如意想在後宅活下去,必須得和這麼多年裡侯夫人都沒拉攏的人交好。
比如張氏等英雄遺孀,侯夫人侵占了她們的利益。
而老夫人,原本老夫人也該具有管家之權,她同侯夫人間存在利益爭奪,從老夫人稱病多年可見,她對侯夫人不說厭惡,但也談不上多喜歡。盛如意以利益為基點去判斷她——
但是進門那一刹,盛如意便立即知道,自己之前的考量完全錯誤,同時,她一直冷靜的眼裡升起真正的敬意——
門內,老夫人的院子非常大,卻沒像一般後宅夫人那邊裝飾以芙蓉梅花,更沒什麼精巧的玩意兒。眼前的院子裡甚至泥土飛揚,除開主道由石頭鋪好,其餘全如同分好的田地,地麵上栽著青色的蔬菜苗。
老夫人——這位老侯爺的妻子、現任宣平侯的母親,真正封無可封的誥命夫人正穿著農婦一般的衣裳,正在裡邊伺候菜苗。
這讓盛如意心中升起真正的敬意,而非虛偽的利益攻伐。她在這一瞬間想到的是黃沙滾滾的邊關,老夫人曾隨老侯爺一起戍邊多年,她丈夫死在戰場,她的三個兒子也死在戰場,她卻未嚎過一句。
她沒有上陣殺敵,但是宣平侯府的軍魂至少有她一半。這院子裡之所以種著菜,是因為邊關苦寒,能運去邊關的食物都以乾糧為主,邊關的將士能吃的蔬菜少,所以,彆管是不是將軍的妻子,都喜歡在院子裡種些菜。
一個一品誥命夫人居然在院子裡種菜,在有些人眼裡,或許這是自降身份,京城們的夫人都以牡丹為尊貴、梅蘭竹菊為氣節,但是在盛如意看來,這綠油油、不香不好看的菜苗,不輸於任何一種名貴花卉。
羅嬤嬤仔細看著盛如意的臉色,沒見到她臉上露出驚愕厭惡,心中鬆了一口氣。盛如意上前一步,挽好自己的裙角,脫了繡鞋走向菜地。
老夫人滿麵紅光,哪裡有半點生病的樣子,見到盛如意下來,一點兒沒阻止她,大聲道:“丫頭,你連著好些日子來找我,為的是什麼哈哈?你那些粥可真好喝,有什麼事兒你便說,我也不能白喝你的粥。”
老夫人聲如洪鐘,豪爽至極,她的聲音在盛如意耳邊炸開,盛如意道:“見到祖母之前本來有事,現在沒事了,隻想跟著祖母種種菜,不想拿其餘瑣事來叨擾祖母。”
她的聲音輕輕的,就像春風一般。盛如意改變了自己的主意,老夫人這樣的人,純粹熱烈,她同樣不會利用她。
老夫人一皺眉,想了想又笑哈哈道:“你不覺得我這個老婆子閒得沒事兒做,種這一院子的菜,又種不了多少,不過是白費功夫?”
盛如意學著老夫人的樣子侍弄菜苗,道:“不覺得。一則,種菜可令祖母強身健體。二則,祖母菜地的菜有意少澆了水,頂上搭了鬥篷,像是在故意模仿邊關雨水稀少的惡劣條件,這麼一來,祖母的菜發生什麼問題時,祖母可與邊關認得的夫人們通信,告訴她們怎麼種菜能提高產量。祖母心係邊關,令孫女佩服。”
羅嬤嬤的眼睛一亮,這麼久了,終於來了一個能理解老夫人的人。這麼些年,羅嬤嬤看著老夫人一個人做著彆人不理解的事,就連侯爺也隻以為這是老夫人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羅嬤嬤心疼老夫人。
盛如意繼續道:“三則,我朝有多少乾旱之地,在旱地種菜,不論是否在邊關,都是一項利民之計。”
聽到這兒時,老夫人的眼睛驀地一亮,一下拉住盛如意的手:“讓我看看,我瞧著,你有些像你祖父。”
那位在戰場上誅殺匈奴單於,曾將匈奴逼退二十裡的國之重器。
盛如意怎麼敢和他比,搖了搖頭。
她們說話之時,盛明歌款款而至,原來,這麼些年,老夫人對大家稱病不見人,但侯夫人常對盛明歌說她無論如何也是你祖母,你父親是個孝子,你也得去孝順她。
侯夫人接到眼線報告說老夫人請盛如意進門,馬上讓盛明歌也過來在老夫人麵前露臉。
盛明歌臉上已經敷好桃花胭脂,一雙潤澤的眼如同燕子沾水,這是盛明歌第三次來老夫人的院子,她看到這一地的泥土飛揚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土味兒,心裡有些不適,卻不敢顯露半點。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不想沾到泥土,恭敬地對老夫人道:“祖母,聽母親說你身子大好了,孫女兒來看看您。”
老夫人道:“你們有心了,我身子一直這樣,你看到了就回去稟你母親吧。”
盛明歌眼裡劃過一絲委屈,這怎麼行?要是她一來,祖母就讓她走,那母親肯定覺得她無能,還有……盛明歌見到盛如意居然也站在菜地裡,祖母居然還和她靠得那麼近。
盛明歌這便不忿起來,如果盛如意在院內那麼久,她卻一來就出去,這豈不是沒臉?彆人豈不是要祖母寵盛如意,不寵她?
盛明歌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她也不管泥地臟不臟了,一繡鞋踏上去:“祖母,孫女也來幫你。”
盛明歌這樣嬌生慣養的嬌小姐,她的腳生得也很小,她也曾在夜晚對鏡自照,自歎自己全身上下無一不美,便是這雙小小的腳,也能讓男人把玩得愛不釋手。
但現在她的繡鞋本就有些高,一到泥地裡,便掌握不了平衡,身子一個踉蹌,摔了下去,壓倒好幾株菜苗。老夫人一下便有些心疼菜苗,又不好怪盛明歌,便催促羅嬤嬤:“還不扶她起來。”
又道:“明歌,你沒做過這些,你快些回去吧。”
盛明歌摔得身上有些疼,本想退卻,可一想到盛如意就覺得自己臉上掛不住,她道:“祖母,母親是特意差我來請你去喝茶,孫女也想孝敬你,祖母……你就和我去吧,今天就彆弄這些玩意兒了,這些玩意兒也值不了什麼錢,何況,咱們是什麼人家,兩代功勳,祖母您那麼尊貴,卻做這種下等人做的事情,傳出去會讓彆的命婦恥笑。”
“下等人做的事情?”老夫人聽到這話,神色一下涼下來,“我和你祖父,就是靠著你口中下等人才做的事情,才在邊關待了那麼多年。下等人種的菜,飽了邊關那麼多將士的腹,他們吃飽了,吃得好,才有力氣去打仗,去賣命,才能把身高八尺膀大腰圓的匈奴趕出去,我們是下等人……你且回去吧,再好的茶,我也品不來。”
“祖母……”盛明歌一下想哭,祖母此話,怎麼那麼像是在說她不知忠、不知孝?她有心想解釋,羅嬤嬤也已經冷了神色,對她道:“二小姐請吧。”
“……”盛明歌隻能離開,她不甘心地望了眼菜地,看到盛如意那張臉。盛如意靜靜地在菜地侍候菜苗,似乎感知到盛明歌的實現,她回眸朝她一瞥。
那一瞥,極淡,如視無物,盛明歌甚至覺得她在無視她,這種無視不是身份地位上的無視,而更像是,她從心裡就看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