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我的孩子。
我沒有,父親。
你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打著肩負責任的幌子,實際卻拋下了所有對你無用的事物。想想看,阿爾伯特,被你視為當務之急的竟然是布倫海姆宮漏水的屋頂,破舊的窗戶,查理的農場,還有保守黨內的任職——
你敢否認說這些沒有用嗎,父親,你敢說這不正是你刻意忽視,刻意逃避的責任所在嗎!
那你真正做到了任何事情嗎,阿爾伯特?你比牧師艾薩克還要提前知道伍德斯托克學校的難處,但你什麼也沒做。你知道伍德斯托克沒有本地醫院意味著什麼,但你什麼也沒有做。你知道教會正在貪汙用來救助的慈善資金,但你什麼也沒有做。你知道村莊中有許多貧困的寡婦家庭——她們丈夫去世的原因多多少少都與醫院的關閉有關——但是你還是什麼也沒有做!沒有資金,沒有時間,不算緊急,無關緊要,有礙名聲,你為自己的不作為找了成千上百個借口。到現在,你還不知道為什麼你會對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不幸一無所知嗎!
一顆眼淚從阿爾伯特的眼角滑落。
他明白了,他知道了,他懂得了。
跪倒在父親的畫像前,阿爾伯特顫抖地伸出雙手,扶起了那副畫像,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膝蓋,他的小腿,他的雙手,鮮血蜿蜒爬過成千上萬的玻璃碎片,裡麵反射出了成千上萬個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每一個都在為自己犯下的過錯懺悔著,然而成千上萬的悔意在這一刻又有何用?
對不起。
阿爾伯特閉上了眼睛,悄聲對年少的自己說道。
沒能做到我的承諾。
可是,阿爾伯特,有人想到了,有人想要去做這件事,不是嗎?
他聽見年少的自己這麼質問著。
你又是怎麼對待她的,阿爾伯特?你認為她是個傻子,不是嗎?你是如此的居高臨下,如此的不可一世,阿爾伯特。你自認為自己是如此的了不起,如此的聰明,如此的洞察人心。你氣惱公爵夫人哪怕去尋求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男人的建議,也不肯來向你征詢,卻從沒想過你自己何曾真正重視過她的想法與計劃——除非那是對你有益的——
隻是因為她掌控著錢財,隻是因為她的成長讓你意識到她能為你的政治仕途出力,你才改變了你對她的態度——然而,一旦到了那些你認為無用的事物麵前,你又是一副怎樣的嘴臉呢,阿爾伯特?讓寡婦來布倫海姆宮工作難道有那麼難以令你接受嗎?不,你難以接受的是她要把精力花在這些在你看來沒有任何益處的事情上——就像你的父親那般,不是嗎,阿爾伯特?
不是嗎,阿爾伯特。
被他扶起的那副畫像小聲地重複著。
我的兒子,你怎麼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我是在試圖修複你留下的錯誤,父親,”阿爾伯特喃喃地說道,“我不能容許自己軟弱,不能容許自己忘記馬爾堡公爵的職責,不能容許自己做出任何不理智的選擇,任何時候,都要以利益為第一優先的考慮——”
等等,這是誰對他說過的話?路易莎?
那不是你,我的兒子。那副畫像悲哀地注視著他。那不是你,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你的母親從未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一個人,我從未希望我的兒子會成為這樣的馬爾堡公爵。
“你會怎麼做,父親?”
這是阿爾伯特第一次問出這樣的一句話。
不,你該問,我會怎麼做。
年少的阿爾伯特輕聲說。
我不會欺騙公爵夫人的感情,我不會讓她誤以為自己愛上了她,我不會讓她帶著謊言編織而成幻想與我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永遠也不會那麼對待一個無辜的女孩。
那你為何還是這麼做了,阿爾伯特?
因為一個不管從感情還是行為上都能完全被我掌控的妻子對我來說是最有利的,所以我欺騙了公爵夫人的感情,所以我在婚後不停地打壓她的自尊,妄圖用不同手段再度達到掌控她的目的,直到——
直到,阿爾伯特?
直到我發現不受掌控的她能夠為我帶來更大的利益,政治上的,經濟上的,都是。
你從頭到尾就是這麼看待她的嗎,阿爾伯特,一個能為你帶來利益的機器?
不——不是的。
阿爾伯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與公爵夫人的徹夜長談,還有他注視著那個站在教堂中央,仿佛集中了全世界的光芒的公爵夫人的時刻——他看著她是如何認真地向村民解釋他們的疑問,如何在保持著威嚴的同時也向孩子親切的微笑著,隻是短短的幾天,她就已經知道該如何在真正的自我與公爵夫人的角色之間保持著絕妙的平衡,做到了他一直無法做到的事情。
他為那樣的公爵夫人而感到驚歎。不隻是這樣,在更早以前,當她大膽地在餐桌上發表自己驚世駭俗的看法的時候,難道他沒有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欣賞的特質嗎?當這隻小豹子不屈不撓地在每一次他的打擊之下又頑強地崛起,一次比一次更加強大,一次比一次更加成熟,他難道沒有因此而感到欽佩嗎?當他意識到她身上蘊含著的潛力時,當他看到蛻變後的公爵夫人時,難道他能說,這樣的康斯薇露不曾有一秒令他感到被吸引了嗎?
就像溫斯頓所說的那樣,他確實,渴望著被那樣的公爵夫人愛上。
但那是過去的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才會有的行為。
就像婚前,會為欺騙公爵夫人而感到痛苦無比的是過去的阿爾伯特,而在懺悔後站起身,繼續回到謊言之中的,則是馬爾堡公爵。
每當他滑向曾經的那個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每當他想起過去的自己,總會被腦海中的一個聲音阻止,督促他回到馬爾堡公爵的皮囊中,督促他以冷漠的,唯有利益優先的眼光去看待一切。
我會怎麼做?年少的他追問著。
我會在一年前就發現約翰·米勒的惡行——不,更久以前——早在他替傷心欲絕的父親行使馬爾堡公爵的職務的時候,他就該發現約翰·米勒的所作所為,隻要他哪怕冒出了一絲想要幫助梅爾·米勒或者艾格斯米勒的念頭,隻要他那時候去看看她們的情況如何,還包括村子裡其他需要幫助的人家,而不是將心思全部放在應付即將到來的遺產稅,統計布倫海姆宮被賣掉的古董油畫,巡視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土地等等這些事宜上。
他會令一切有一個不同的結果。
可是他選擇了一條不同的道路,他沒有遵從他的母親的囑咐,他發誓要成為一個與自己父親完全不同的人,任何時候,都以利益作為唯一的目的導向,永不偏離這一軌道,永遠不讓感情乾擾自己的決定。
他成了一個會想要讓自己的妻子摔得更慘的丈夫。
他成了會讓兩個女孩遭受她們本不該經曆的噩夢的馬爾堡公爵。
與此同時,他什麼也沒有得到,財富也好,權勢也好,政治地位也好。他以為自己已經穩當地走在了通向成功的康莊大道上,卻直到此刻才看清終點是一事無成。
他徹底的失敗了。
卻要借助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痛苦才能意識到這一點。
阿爾伯特從地上站起,鄭重其事地將畫像掛回它原本的地方,碎掉的玻璃隻讓他父親的目光更加直接,更加清晰,像沿著那支插進胸膛的劍而照進塵封已久的一扇門的一道光。
“我仍然恨著您,父親,而我對此感到十分抱歉。”
輕輕拂去站在油畫表麵的玻璃碎渣,阿爾伯特的手指從他父親緊握著佩劍的雙手上滑過。
“但是,我發誓,父親,我再也不會令任何一個人失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我覺得大部分讀者都能看出來,但還是提一句吧,這一章是公爵的本我,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對話,並不是公爵人格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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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改動以後,可能會有讀者認為公爵的轉變欠缺了一點說服力,我對此也沒有辦法了……請多多包涵吧。新網址: .. :,網址,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