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爭吵的呢?似乎從記憶的一開始,我的家庭便是這樣的模樣。逃不出去,逃不出去。在那些刺耳的叫罵聲中以及推搡之中,物品灑落了一地,盤子筷子掉落在地上,碎成了碎片。默默地躲到牆角裡麵捂住耳朵,似乎成了唯一的選擇。
身體變成了一個繭,將我牢牢地困在了這個家裡。飛不出去也逃不開。
沒有,永遠也沒有一個安寧的地方。世界永遠是門後的黑暗,以及從客廳外斜照進來的夕陽的昏黃色。
痛苦,麻木,寂靜,無法逃離。從來沒有一次感到自己像是真的活著一般。
靠著打零工,偷偷攢下了錢,買下第一副耳機。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每當他們發生爭吵,打開手機,把耳機插進耳孔裡,將裡麵的音樂聲放到最大,便成了我在這個無法逃離的家裡的唯一選擇。
就在那時,我終於遇到了一個叫做林肯公園的樂隊。當聽到他們的《numb》和《leavealltherest》,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他們就好像在唱著我的人生一樣。那直擊靈魂的歌唱,那訴說著感到憤怒與不公的反抗的歌詞,以及那帶著如此強烈的能量的歌聲,像是來自海上的巨浪一般迅速將我拍打在岸上。
於是每當在感到腦子太疼,或者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學會了大聲地放起他們的音樂,用耳機把耳朵堵住,逃進搖滾樂的世界。我試著模仿他們的歌聲,模仿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回擊的方式,用心聆聽著他們的歌詞,仿佛一切的沉悶、一切的尖銳刺耳的聲音都在此消失了。
內心是怎樣的一種安寧?感覺灰色的世界好像再次慢慢地綻放起了彩色的光澤。這些彩色的光澤像是河流一般慢慢地彙聚成白色的光芒照進我那已經混亂不堪的、黑色的心靈。
他們的那位主唱像是在為了我所呐喊,為了我所傾訴,為我所喊叫。
家的外麵的世界一片祥和。正如我的父母一樣,假裝正常的人都在自欺欺人。將所有的憤怒與醜陋留在家裡,在那些“外人”看不見的地方,顯露無遺。隻有那些遇到悲傷就大聲哭泣的人才是真正的正義。隻有永恒的孤獨才是我們人類永恒的真實。
那些不合理、不公平、不甘心,都在吼叫中擊碎破壞殆儘。讓自己所有的渴望大聲地歌唱出來。
和它的最初相遇是在一個雨天的垃圾場。雨在下著,仿佛要把一切事物都浸濕,使它們變得更加沉重。
放學之後,我照常一個人從學校慢慢地拖著腳步往家中走去。
那是一段上坡路。大雨打落在地上,雨水浸濕了鞋子。天空也是昏昏沉沉的,而攜帶雨水的風把我的雙腿吹得生疼。
但我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南路口頂端垃圾桶旁的木吉他。它靜靜地豎立在那裡,看得出來,遺棄它的主人似乎也仍舊有不舍之情,周邊雜亂的垃圾都被清理到了一旁,為它留出了一片隔斷雨水的屋簷地。吉他雖然沒有被雨直接淋著,但被濺起的雨滴還是打濕了一半。
旁邊是堆著的幾把廢棄的雨傘,可能是在來往的學生互相打鬨之中把傘骨折斷了。它們就那樣安靜地立在屋簷下,再旁邊是垃圾分類的標識。雖然下著雨,天色昏沉,但是灰色的路麵映襯著上半部分的天光,仍舊有些刺眼。
我看著它,內心不知怎的忽然湧起一陣渴望。雖然四周的環境灰暗,但是這把木吉他仿佛渾身散發著彩色的光暈,仿佛在向我呐喊著“快把我帶走吧。”
我走到它的跟前,緩緩地蹲下身子,有些驚喜、有些恐懼地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木吉他上的紋理,那上麵的水漬被我緩緩擦乾。
這把木吉他並不新,不然也不會慘遭如此遺棄。但是上麵的琴弦仍舊完好。
我試著撥動琴弦,上麵發出了被水浸濕的悶悶的聲音,並不算悅耳,但在我看來,這已經是這個世界贈送給我的最寶貴的禮物了。
將木吉他帶回家之後,我試著調音,所幸還能彈。後來,我自己摸索著開始唱歌。
在街頭巷尾,在地鐵站的路口,在地下甬道中。開始的時候有些羞怯,人來人往,隻有很少的人會偶然駐足傾聽。他們看著我的時候,我隻能泄氣地低下頭,乾脆閉上了眼睛。
後來我越來越享受這種感覺。在原本以為一無所有的我的人生之中,終於有了些什麼。我歌唱著,歌唱著。終於慢慢地越來越願意放開自己,如同真正的樂隊主唱一般,大力地彈著吉他,蹦蹦跳跳的,大聲唱出自己的心中所想。
圍觀的人也從一個兩個三個,慢慢地越來越多。甚至也有了人專門為了尋找我,聽我唱歌。
我的歌喉與吉他也隨著年齡的成長,越來越得心應手。
直到有一天,模擬填寫大學誌願的時候,我交了一張白卷。
老師找到我。
“你是認真的嗎?以你的成績想上哪所學校應該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放學之後,他把我叫到空無一人的教室之中,找我談話,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繼續完成學業。
那一天黃昏的陽光斜射進教室裡,他的麵孔有些模糊不清。
我提著吉他端坐在他的桌對麵,卻早已下定了決心。“我已經不能再依靠我的父母了。我家裡的環境,如果您有去做過家訪,應該多少能夠知道一些。”我撫摸著身邊的吉他盒子,企圖從他身上汲取一些溫暖來抵禦回憶起的宅家時光的那些空洞與恐懼。
說完這些話,我便提起吉他離開了學校。靠著打工賺錢,一邊街頭賣唱,一邊去找不同的唱片公司試音。我決定在畢業的那一天,一定要離開那個充滿痛苦回憶的地方,要去往擁有更多音樂的地方,去往能夠容納更多音樂的地方。然後,靠著音樂,努力活下去。
我曾經是這樣默默打算著的。
直到那一片漆黑襲來的時候。
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後。我在打工的餐館後廚插著盤子,卻突然之間感覺到一股眩暈猛地襲來,四肢變得癱軟無力。
是因為太累了嗎?我這樣想著,扶在了洗碗池的水槽旁,雙手雙腳卻怎麼樣都給不上力氣。
砰的一聲,盤子掉在了地上,發出了破碎的聲響。所有人都停下了工作,轉頭看了過來。
我低頭看一下地上碎裂的盤子,眼裡的色彩正在一點一點喪失,視線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我扶著腦袋,努力聚焦瞳孔,想讓自己變得清醒,卻證明這隻是徒勞無功。
而那愈加昏沉的腦袋和身體卻像要將我用力地向著地麵拉去。
不,不行,這樣彈不了吉他了。今天晚上的街頭演唱要終止了嗎?不行,不行,不能輕易在這裡就中斷了。
可是身體好重呀,眼皮快要睜不開了。休息一下吧,就一下。我如是想著,扶著洗手池的手漸漸地沒了力氣,整個人滑落在地上,眼前陷入了一片無止境的黑暗。
當我再度醒來,我發現我處在一片白色的環境中。白色的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圍繞著我,不斷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語。我卻隻能一言不發。什麼也回答不了。
等再度醒來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再說話了。頭部撞擊導致的失語症。原因是父母吵架時的誤傷。
這樣的誤傷有多少次了呢?我好像已經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次了。
似乎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是搶奪爸爸手上的那個酒瓶,他一怒之下揮舞過來。
大概這就是我決心離開這個家的原因吧。然而,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這該死的命運,為什麼要每一次給了我希望,又總是要把我送入到絕望之中呢?我憎恨著,憎恨著,卻隻能一言不發。
沒有任何地方能容納下我。
從一片灰暗到一片蒼白,從爭吵不斷,到像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原以為我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
直到我來到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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