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時候,天空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樣子。西邊天上彩霞一層層重疊出豔麗的形狀,東邊則鋪滿厚厚的青黑色雲朵。風把堆在窗台上的紙吹到地上,吹得紙張狂飛亂舞,嘩嘩作響。
宣和邁進院子裡就看見風裹挾紙張亂飛,那頌枯坐窗台仰頭望天,巋然不動。
宣和彎腰撿起一張張曲譜,“快下雨了。”
“想露營。”那頌忽然說。
宣和撿起最後一張,起身看行這兩天情緒不太高的外甥。“周六那天去露營了?”
那頌眯眼盯著彩雲和雨雲交彙處那一條還未被吞噬的蔚藍。“周六你倆去開房了?”
宣和噎的抿了下嘴,開門進屋,不想跟熊孩子聊天了。那頌跟進屋,躺到沙發上,又莫名其妙地說:“想吃啤酒鴨。”
“誰會做找誰去。”宣和沒好氣地說。“我們奶茶讓你逼得廚藝都精進了。”
“正好開個餐廳,奶茶店太low。”胳膊搭在眼睛上,閉上眼,眼前不是烤魚、烤翅、烤蘑菇、就是砂鍋啤酒鴨,和第二天早晨迎著日出吃的火鍋麵。
宣和氣笑了:“管的倒是寬。”
“誰想管你們。”那頌翻身麵朝沙發背。昨晚睡的晚,早上起床的時候都十點半了。下午柯樺不在學校,所以這一天他都一個人待著。
“不舒服?”宣和的手從沙發靠枕間鑽進去,摸到冰涼的額頭,“玩夠了沒意思就回吧。”
“不。”
宣和坐到沙發上,“周六跟柯樺出去了?”裝睡的人一動不動,宣和從茶幾下麵抽了本雜誌翻著。“那頌,你現在很像你媽。”
抓著靠枕的手突然攥緊,那頌感覺心臟突然被揪了一下。他悶在靠背裡喊:“你不像!?”
宣和笑笑:“我有記性,你有嗎?”
露在外麵的眼睫顫了顫。那頌突然坐起來,一條腿盤在沙發上麵朝宣和。“我需要長什麼記性?我現在隻想把那個女人從那雍身邊攆走!其它的我管他!”
宣和看著那頌,半晌不動不說話,隻那麼靜靜望著他。他的眼裡波瀾不驚,靜的沒有情緒似的,像洋娃娃的無機質大眼睛,看得人發毛。
那頌漸漸感覺心裡虛的支撐不住身體,寒意從骨頭裡往外鑽。他垂眸,盯著雜誌精美的封麵出神。像嗎?
從小到大,凡是他身邊認識他媽,稍稍了解他媽的任何一個人都會說“你媽太能作了”。他雖然不懂,但自覺不是什麼好的評價。直到他媽鬨著跟他爸離婚。
婚離了,又要複婚,複婚沒多久,又要離婚。
那時,宣和在上大學,被姐姐鬨得回來安撫全家人。宣和跟他說:“你爸是我見過好脾氣的男人裡脾氣最好的那個。”
他也這麼覺得。
就是脾氣如此好的男人,在宣靜怡第二次提出複婚後,一口否決。
宣靜怡後悔不已,痛苦到自殺,大概為了轉移痛苦或者為了轉移注意力,一年換幾個男朋友,帶著上小學、上中學的他全世界旅遊。在他的記憶裡,他沒有一個學期是全部上完的,總會中斷,不停地中斷。
他十四歲生日,宣靜怡帶著小男朋友和他跑去南非尋找一個古老的部落,沉浸式體驗當地的生活。那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感染了當地的變異種病毒,當地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束手無策。簡陋的醫院裡每天都有幾十甚至上百人被抬進來,隔天或幾天後再被抬走。
最後是那雍和宣和把他從當地帶走的。
他第一次見那雍跟宣靜怡說狠話,就是那時。
登機前,那雍撥開宣靜怡抓著他的手,咬牙切齒地說:“這個世界上可以無條件包容你的人都被你搞得遍體鱗傷,搞得雞犬不寧,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彰顯自己的存在嗎。我不會再跟你複婚,那頌更沒必要舍命陪你任性。醒醒吧宣靜怡。”
姓宣的人骨子裡都作——這是熟悉他們的人公認的事實。宣和比之宣靜怡差了點,但是也把奶茶惹得遠走他鄉,就算愛都不敢見他。
宣和大概是怕身體裡留著一半宣家人的血的他也會這樣。
可他並沒有跟柯樺談戀愛,也不想。宣和想多了。
“我沒她那麼蠢。”非得用那種拙劣方式驗證一個人有多愛她。
“希望吧。”宣和放下書,拿著平板往廚房走,“啤酒鴨是吧,我試試。”
“不,我已經不想吃了!”那頌坐在沙發上喊。
宣和邊搜教程邊說:“男人,說出去的話,怎麼能輕易收回,等著。”
那頌咬牙拿腦袋狠狠撞了一下靠枕。讓你嘴欠!
——
車子停到小舅的停車位上,柯樺剛轉身,旁邊突然蹦出一個人。
“哈!”柯茗茗張牙舞爪地蹦出來,腳踩進植草磚的孔裡,身體一歪,“啊~~~~~”
柯樺一隻手條件反射去堵耳朵,一隻手拽住一下柯茗茗的胳膊。
“媽呀嚇死我了!出師未捷身先死。”柯茗茗背著書包,手裡拎著一袋東西。
柯樺拿走袋子,往裡麵看了一眼,都是姥姥常用的調味料。
“不用看了,你親姥姥要給你做大餐。”柯茗茗酸溜溜地說,“我想吃鹵肉飯想一周了都不搭理我,你來我才能吃一口,哎太慘了人不如狗。”
柯樺橫她一眼:“體能測試達標了嗎?”
“啊啊啊啊——”柯茗茗抱住頭一陣狂叫,叫完轉身拿拳頭錘他,“閉嘴!閉嘴!!閉嘴!!!”
柯樺按住柯茗茗腦袋把人推遠。柯茗茗是個運動廢柴,體能測試從來沒達標過。老師為此三番五次找家長。
剛走進院子裡,柯樺就看見姥姥站在窗戶裡麵,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
“姥姥!”柯樺大聲喊。
“哎臭小子!”姥姥推開窗戶,“快進來。”
柯樺推門進屋的時候,姥姥已經站在玄關了,看見他伸手過來捧住他臉,先左右看了看,又揉了幾下才鬆手。
柯樺感覺自己口水都流出來了。柯茗茗從兩人中間鑽過去,酸溜溜地說:“果真遠香近臭,等我也搬出去的。”
姥姥拍拍他胳膊:“是不是瘦了?瘦了幾斤?”
“沒有,胖了。”柯樺放下書包,換好鞋摟著姥姥往客廳走。
“不叫你不知道回來,沒良心的臭小子。”姥姥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柯樺吸吸鼻子,問:“熟了嗎,能吃了嗎?”
“再等會兒。”姥姥拉著他坐到沙發上,拉開客廳抽屜把柯茗茗的零食端出來,又從另一個抽屜裡拿出一盒無糖點心放到他膝蓋上,“餓了先墊補點,你小舅他倆還得半個小時。肉也得一會兒。”
柯茗茗放下書包出來看見零食被翻出來了,立刻喊了起來:“吃一個還我十個!”
“還!”姥姥喊著。“待會就跟你爸說,給你批發一麻袋。”
“您就是誠心欺負人。”柯茗茗從他手裡端走零食盒子拿了兩包豆乾又賽回他懷裡,“哥,我想買手機。”
柯樺還沒說話,姥姥先笑了一聲,壓低聲跟他說:“為了個手機都魔障了。”
“老太太我跟你說,我是你孫女,他是你外孫,誰親誰近,你搞清楚。”柯茗茗盤著腿一副要講大道理的樣子,說完立刻換了一副委屈吧啦的表情對著他,“哥,求你了,我爸媽不給買,我好幾個同學都有……”
柯樺把手機掏出來,扔給柯茗茗:“換吧。”他的手機前幾天剛買的。
“哇——”柯茗茗抱著手機跳起來。“放心一定把所有信息一點不落給你導進去。”
“哎,讓你舅知道了得說你,她因為這個手機磨嘰一個多月了。”姥姥說:“多少錢,姥姥給報銷。”
柯樺撿了個小餅乾填嘴裡,豎起一根手指:“湊整吧。”
姥姥拍了他一下,去裝紅包去了。
柯樺放下點心溜達著進了廚房。阿姨看見她笑著問:“餓了?”
“有點。”柯樺說,“沒聞到味還不餓。”
阿姨掀開砂鍋,夾出一塊肉放到小碟子裡遞給他,“火候還差點,先解解饞。”
柯茗茗舉著手機進來,把全身鑲鑽的玫瑰金手機塞進他手裡。“有電話,”臨走又補了一句,“鑽是真的,比我家房子還貴,彆摳啊。”
柯樺端著盤子坐到餐桌旁,接過阿姨遞來的筷子,然後接起電話。
“樺哥,晚上我請少爺吃飯。”錢錦在對麵說。“你選個地方。”
“不去。”柯樺夾起肉放進嘴裡。
“不來不行啊,你不來我怕我們搞不定他。”錢錦哀嚎著說。“算兄弟求你了。”
“為什麼請他吃飯?”柯樺咽下肉,“你告訴他我在果園的。”
“嘟嘟嘟——”
電話掛斷,緊跟著蹦出一條信息。錢錦發了一張餐廳的照片給他。柯樺沒點開,直接把柯茗茗全身鑲鑽的手機推到了餐桌另一頭。叛逆少女的審美不敢恭維,炫的能閃瞎十雙狗眼。
晚飯吃得很平靜,所有人默契地沒提柯肖晴再婚的事,平靜的似乎就沒這個人一樣。臨下桌,柯樺對姥姥說:“我帶一份鹵肉走。”
聞言姥姥要起身,阿姨和小舅媽一起把她按回座位上,兩個人進廚房裝鹵肉。五分鐘後,小舅媽和阿姨一人拿著兩個餐盒從廚房出來,一盒鹵肉陪一盒飯,外加一盒水果和一盒甜點。
柯茗茗看見甜點,頓時瞪大眼:“我吃什麼?!”
“你吃空氣。”小舅媽沒好氣地說,“以後這東西你就隻能看著,吃是彆想了,都是你哥的!”
“偏心!”柯茗茗閉著眼喊,喊完歎氣,“我就知道,我哥一回來我就得失寵。”
“你要是跟你哥似的保送,我保你不失寵。”小舅笑著說。
柯茗茗閉嘴吃飯。柯樺起身接過小舅媽遞過來的野餐包。
“鹵肉和飯明早熱熱可以當早飯,甜點和水果帶學校去請同學們吃。有空就回來住,彆我們忙,你也不來,你姥姥都快成空巢老人了。”
“我是什麼!”柯茗茗不服氣地喊。
“你是空氣。”小舅媽一手指把柯茗茗按回椅子裡。“吃個飯就聽你喊了。”
“他再不來,我就搬過去。”姥姥拍怕他的胳膊。柯樺靠在椅子裡笑,“那我趕緊回去收拾收拾。”
“去吧。”姥姥又拍了他一下。
柯樺拎著野餐包起身,“小舅小舅媽,我先回了。”